總前委富田肅“AB”團運動開始了。
新娘紫蘇曾在俄國遭遇過肅反,現在又遇到粗魯莽的軍人。省行委和省蘇維埃的人遭毒打,有人被點了天燈,打地雷公燒香頭,女人被用火燒陰戶,小刀割乳。活著的人相互亂咬,又交待出一大幫“AB”團,人變成了野獸。連長把紫蘇單獨關進黑屋。
一九三0年十二月七日。
從總前委駐地黃陂接受到富田清查鎮壓“AB”團的命令後,李韶九和一個姓張的連長帶了一個連的紅軍急忙起程,像把匕首無聲無息直插江西省蘇維埃和省行委的心髒。
他們的行動絕對保密,一路上奉命不準與任何人接觸,包括敵人與我方人員,生怕百裏之外的富田人得到消息。
隱密的行動使這支神密的隊伍在紅土地的羊腸小道上蛇一樣伏行,不足百裏的路途足足走了四天。
還好,一路上沒遇到任何阻攔與注意,炊煙繚繞一片平和的富田村終於出現在眼前。
那一百多戴八角帽的灰色人影在黃昏昏暗的憧憧月色中悄悄衝進富田村包圍省行委和蘇維埃政府所在地時,幾隻老鄉養的雞大模大樣在庭院裏尋食,廚房裏做飯的老孫頭低著頭忙著把枯黃的爛菜葉撿出去,口裏還哼著支不成曲調的信天遊,天空中帶著紅褐色細沙的微塵,夕陽一照顯得十分柔和,田野裏野艾那回甜而略帶苦味的氣息布滿了院子的各個角落,吃兩頓飯的農家炊煙四起,到處一片寂靜,因此老孫頭的歌聲顯得特別而怪異,象一架失去了控製的破風車,在微風中吱吱嘎嘎地響。
紫蘇正在油印室裏整理已經付梓的刊物《紅色中華》,那是準備後天有人下鄉帶下去的。
紫蘇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她故意穿了件大一號的軍衣,試圖掩飾日慚凸起的小肚子,她覺得紅區的人很守舊,富田這兒猶其突出,如果他們知道了自己未婚先懷上了娃崽,決不會象俄國人一樣聳聳肩搖頭就走。唉,彥來也該來了,隻要一結婚,問題就解決了,再有幾個月,她就會大大方方生下彥來偷偷種下的兒子,然後放心大膽甩腳甩手去工作了。幾個紅軍戰士冷著臉衝進來,迎頭撞上紫蘇,幾乎把她撞了一跤,她一聲驚叫,帶頭的那個大個子低低地吼了一聲“不許叫”,叫聲中充滿殺氣,紫蘇分明地感到聲音中的敵意,那是隻有對持槍反抗的敵人才用的那種口氣。這類口氣紫蘇並不陌生,在莫斯科被契卡帶走時她就有這種經曆,那時帶隊的契卡官員也用這種口氣說話,隻不過他用的是俄語。
紫蘇無言。
她小心看了看來人的服裝,又分明是紅軍的粗布灰色軍服。紫蘇第一反應就是糟了,國民黨軍隊化裝摸進來了。她見那些人並沒有理睬她的意圖,就徑自走向門口。大個子又吼了一聲“別動,動就打死你。”紫蘇隻好聽話地站住,分明地感受到黑大漢刀一樣的眼睛象要剝光她的衣服一樣把她看了個透。
會議室裏江西省行委和蘇維埃的頭頭腦腦們正在開會,贛西南團特委書記段良弼在會上發言。發言顯然被中斷,紫蘇正想豎起耳朵聽一聽,會議室裏突然發出一聲男人尖利的慘叫。聲音有點沙啞,是年紀偏大的男人的聲音。會是誰呢?會不會是李白芳?還是周冕?這邊還沒想出個結果,那邊叭叭叭又傳來陣陣鞭子抽在人體上的聲音和受刑人殺豬一般的嘶叫。她聽到一陣木頭家俱碰撞的聲音,她知道隔壁那裝文件檔案的大衣櫥被砸開了,肯定是大衣櫥,她每天整理文案不知要開好多遍,開櫥關櫥的聲音太熟悉了。
“你是不是AB團的?說!”
她聽到這句話被人反反複複地用各種語調重複,有威逼,有誘供,有時又象拉家常一樣,盡管不明白“AB團”是什麼樣的組織,但她明白,隻要一承認就等於入了圈套,要殺要剮就聽任他人了。
打人的聲音和被打人的嚎叫從各個房間裏傳出來,紫蘇小心翼翼地捧著肚子,轉身一屁股坐在條長凳子上。
懷了孕的女人反應外界的能力顯然很遲鈍,何況是懷了孕又不敢張揚的待婚的新娘。
事後新娘紫蘇好久沒反應過來十二月七日以來這些天省蘇維埃政府裏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不知哪兒冒出來的紅軍會對紅色政權下毒手?紅軍為什麼會殺紅軍?
當然那都是以後考慮的問題了。
說來也奇怪,當偷吃過禁果的新娘紫蘇讓人吆喝得木然坐在長凳上的時候,她腦海中間無意中出現的竟會是故鄉那隻改變了她的命運的烏篷船。
從四川一個偏僻小縣乘著那條烏篷船離開門前蹲著兩隻破敗的石獸的漆色斑斕的大門時,她還深深記得門縫裏母親那雙迷惘的淚眼。當年她還是個體態窈窕麵容姣好的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隨著門前那彎江水直奔長江,出夔門,過三峽,一頭就赴向人生地不熟的漢口。迎接她的是父親在清軍收複武昌的戰鬥中倉惶逃竄的消息。在個老同盟會員的幫助下她匆忙到了上海,終於輾轉在家小旅店找到那個做過幾天革命政府的秘書長的父親時,看到的僅僅是他瘦成一把骨頭的屍身了。
從此她隻身闖蕩江湖。
一個天高雲淡的日子裏她偶然走進了那所造就了中國大批早期革命者的著名的俄文補習學校,在那裏結識了那個叫李少然的長發披肩的男學生,一個職業革命者。隻記得發瘋般地愛上了他,毫不猶豫地獻出了自己的初戀。李少然文質彬彬,書生氣十足,俄文名叫安德留拉。沒等到畢業,他們就手牽手到了莫斯科,一同進了那所令後人說不清是愛還是恨的中山大學。
冰天雪地的異國他鄉給這個四川小女人留下了人生中極其深刻的印像。
記不清那個叫彥來的男人是什麼時候走進她的眼簾的了。隻記得那是個麵容十分憂鬱的男人,隻有那雙眼睛總是發著股刺人的目光,冷冰冰的,如果他一動不動地瞧著你,又會讓人不自禁生出股愛憐,感覺到那是個等待人愛撫的陌生人,有一肚子心裏話要向你傾訴的樣子,李少然介紹說:“這是沙加,中國的羅亭,大時代的產物,革命的多餘的人。”不知是介紹得不準確還是太準確,彥來無意識地一笑,伸出手指細長的手和她的小手碰了一下,自我調笑說:傳統中醫的後裔,誤入歧途的人。
那個叫沙加的中國人與眾不同,他從不參加中國留生之間的爭鬥,從不參與國際國內問題的辨論,不吸煙不醺酒,一切時間用在看書上,看的卻是那些和課本無關的書。一有時間就往導師家裏跑,跑去卻不請教不討好,隻是跟導師謝苗諾夫下棋。謝苗偌夫是學校著名的披著學者外衣的契卡,據說是個一言九鼎手染鮮血的人物,大家都不敢與他接近。隻有彥來沒有搞清或者說不想搞清他的背景,與他下棋品茶,一見如故。有中國留學生懷疑過彥來與特務頭子謝苗諾夫結識的初衷,日子一長,見他也無別的要求,政治上並不追求進步,也就沒人管他了。俄國作家托爾斯泰說:當兩個男人完全不同時,他們便相愛。也許,這話正應在謝苗諾夫和彥來身上。
使紫蘇對彥來刮目相看的是那次郊遊。
那是次留學生們盼望已久的郊外活動。天色空蒙的黎明還未到來,那群在校園裏關得太久太悶的留學生就鬧嚷嚷背著積累了一個月才攢下來的食品出發了。他們要到莫斯科遠郊一個著名的已故作家莊園去瞻仰名人,體會生活。盡管天冷雪大,一群年青人還是興致很高,乘輛破舊的公共汽車就去了。對於那所貴族式的舊居紫蘇隻記得那些破舊的墨綠色的地毯,沒有馬的馬廄,木柵欄四周的白樺林,再就是那場時飄時停的雪,其他的就什麼也不記得了。唯一記得很清楚的就是那場禍事,那場食物的香味引發的禍事。
那年月的俄國窮。農奴從世代羈絆他們的製度下解放不久,當家作主人了,可以號令一切了,可是麵臨的是大饑餓。顆粒無收的秋天造成了多災多難的冬天,俄羅斯苦難的大地上餓殍遍地,不一會就讓大雪掩埋得幹幹淨淨,這是到俄國尋找真理的中國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他們認為這兒是理想的天堂。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他們擺在地上的那些麵包紅腸臘肉散發的香氣一散幾十裏,不大一會兒饑餓的農民就不聲不響從各個角落裏湧流出來,張著充滿食欲的醜惡大嘴把他們包圍了。
雙方相互敵視了一陣,一個裹身熊皮遮住上體的大胡子喊了一聲:“搶,搶掉這些資產階級的奢侈品。”眾人一齊發喊,不由分說地擁上來抓起地上的東西就往口裏塞。
沒有道理可講。
沒人能抵擋得住。
瘋狂的瀕臨死亡的人是任何人也彈壓不住的。
紫蘇和另一個女同學嚇得尖聲大叫,一個勁兒往裏屋退。
退到門口卻停住了。
門廊裏地板上坐著個人,麵前用作家桌上的墨水畫了個棋盤,那人正把手上的麵包撕開,撕成一塊塊的當棋子擺在棋盤上。黑麵包當黑子,白饅頭當白子。
湧進來的農民也停了,有點好奇有點鄙夷地望著這個中國人。
“你們誰來和我賭?”那人用俄語說,“下贏一盤吃一塊麵包。”
熊皮大漢不知嘴裏嘟噥了句啥,雙手在熊皮上一抹,坐下就走了一步棋。
那中國人想也不想隨手支了一招,就抬頭對圍觀的人說不要慌,一個一個來,麵包會有的,糧食會有的,共產主義嘛,甚麼都會有的。
他一邊賣嘴皮一邊走棋,十幾招便勝了那熊皮大漢,就把剩下的麵包往口裏一送,大大方方咬了一口,問:哪個又來?隨手用塊白紙團替代吃掉的麵包。
有食物作誘餌,自然有人又來。
那人一連戰勝幾個俄國人,麵包也剩得差不多了,他笑笑站起身,把撕成了棋子的黑白麵包一收,分別交到紫蘇和另一個女同學手上,說吃了,快吃。回頭就對還沒反應過來的俄國人說:遊戲完了,請女主人收拾殘局,諸位請回吧。
目瞪口呆的俄國人看著幾口吃光了麵包渣的中國女人,相視一笑哄然而散。
那就是彥來。
那次效遊隻有他和兩個中國女人吃了午飯。
後來就再也沒有什麼郊遊了。
斯大林的肅反運動開始了。運動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中山大學的每一個中國人。
紫蘇自以為在國內她什麼樣的苦都吃過,什麼樣的罪都受過,也算是經曆過磨難的女人了,沒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幾乎把她整個人完全摧跨了。任何信仰,包括她一度狂熱追求過的共產主義,在她的腦海裏不複存在,她從此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後來彥來把她從契卡的特務機關裏挽救出來,試圖用愛情喚醒她的感知,卻作不到了。她活著,卻再也沒有希冀和追求。有人說她是生活失去了目標,也有人說她是根本就失去了生活。
她是渾渾噩噩隨彥來回到中國的。
外間的大廳裏又在打人了。
紫蘇感覺腦子亂了。時不時地俄國契卡的陰森森的刑訊室出現在眼前,時而又換成了富田省蘇維埃的辦公室,耳裏隻有皮鞭聲。
莫斯科的冬天特別冷。
冰把教室裏幾扇窗玻璃凍裂了,舊式的哥特式的鐵花窗鏽跡斑斑,大約也是這樣一個下午,“契卡”的人不由分說抓走了八個學生,李少然是班上的俄語譯員,上前據理辦爭,說這八個人中間有五人是共產黨員,三個是烈士子弟,堅決不讓帶走。討來的卻是一頓苦打。紫蘇親耳聽到帶頭的“契卡”官員用俄語嘟噥:“蠢豬,我可不管你共產黨國民黨,想在俄國造反?見鬼去吧。”
第二天,李少然悄然失蹤,後來有人發現他躺在瓦西列夫公園的雪地上,早就死了。
門推開了,一撥人蜂擁而入。走在靠後點的那位是位中年人,一張臉冷冰冰的,紫蘇下意識地感到股冷氣撲麵而來,和上次在俄國經曆過的感覺一樣。那人沒說話,直直地盯著紫蘇看了好久,問:“你叫田桂英吧?”
“不,田桂英是婦聯部長,我是管圖書的。”她自己也不知怎麼就說出了這句話,輕輕的,那句謊言就脫口而出。
那人上前一步,很不客氣地抓起她的手,舉到眼前細細地看。
紫蘇沒有掙紮,讓他看了個夠才說:“我沒說謊吧?田部長是種田人家出身,不會有我這樣的手。”
那人無言。
門外突然有人喊:“李主任,田桂英抓到了。”
那人一甩手就離開了。走到門口他回頭一瞥,從牙縫裏說了句“你等著”。他不喜歡女人狡辨。他憎恨漂亮的女人。
那天雪下得好大,我一步一步掙紮著,好不容易在同學們的攙扶下才走到渺無人跡的瓦西列夫公園。那是個沒有圍欄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園。公園裏靠近湖邊的那張長靠椅上曾經留下過我和我的安德留拉多少情話呀,一看到安德留拉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我一下子跪在地上失去了知覺,一個中國同學死命用指甲掐住我的人中,半天醒過來後,就落下了個嘴唇痛的後遺症。我不能急不能氣,一急嘴唇就哆嗦,就發痛。你會說世界上哪會有這種病?唉,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