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2)

興元二年春。

新年的喜慶還未過去,氣候也未見回暖。玉笙睜開眼時,不知身在何處。隻見身上紅綾緞被緊裹,頭頂流蘇錦帳低垂,屋內陳設精雅明豔,卻不像是漱玉閣——想到這裏,頓覺心頭仿佛針尖一刺,一片混沌中倏然清醒。

這當然不可能是皇宮。玉笙凝了凝神,元宵之夜漸漸回到心頭,風鳴雪嘶猶在耳畔。心中微動,不自覺地抬手觸一觸左邊臉頰,就好像至今仍隱隱作痛一般。

他下手可真不容情。想來是真的動了怒。玉笙疲倦地合一合眼,那一日自己說了什麼、做過什麼,已是茫然不清,也不願再想。反正,是今生今世再無瓜葛。那麼,這一個人……也不必再想了吧。

想要起身,才覺全身無力。隻記得那一夜,自己孤身一人從宮牆中走出來,渾身濕冷血跡斑斑,北風刺骨遍體生寒,連衣衫都單薄,孤伶伶走上街頭,一路花燈如晝魚龍亂舞,卻似毫不知聞,終於支撐不住,昏暈了過去。

掀開被子下得床來,未及站穩便眼前一暗,幾乎跌倒。伸手去扶時,將桌上的什麼東西絆到了地下,嘩啦一聲散開,再看時卻是一包藥材。

玉笙磕磕絆絆,走到門口,拉開房門踏出腳去。時值二月,他身上隻穿著單衣,寒氣迎麵撲來,不覺打了個冷顫。看見屋外情形,卻怔住了——這個地方,我似乎來過。

他當然來過。數月之前,他曾在這裏登台唱戲,並且因此受盡羞辱。這裏便是花滿樓,他所在的正是二樓的雕花長廊,方才他住的正是樓上的一間廂房。向下望去,樓下廳內隻有幾個仆人在灑掃庭除,煙花生意做的是夜間,到得天黑才開始熱鬧,眼下卻是清淨。

玉笙卻想起那一夜的喧囂場麵來。為了那一夜,祁烈暴怒得幾乎將他勒死。嗬……其實,這又算得了什麼呢。自己原本,就生在這種地方,自己的父母,便是這地方交易的兩種人。就連自己,又有多少機會成為這其中卑賤者之一。說到底,戲子也是差不多的吧。

玉笙不禁微微一笑,說不出是苦澀還是落寞。他那樣身份尊貴的人,永遠不會懂得……卑微這種情感。

正呆呆出神,忽然聽見不遠處一連串大笑聲,似乎近在身後。玉笙兀自回不了神,隻本能回頭望去,卻見二樓長廊上正走過來一個年輕公子。

說他走實在牽強,因為他幾乎是掛在身旁的兩個小倌身上。那公子身量修長,衣飾華貴,卻是站沒站相,左歪右倒纏住兩個小倌,恨不能軟成一條無骨蟲。瞧他眉目,似是天生桃花入眼嘴角含春,慣作撩人之態,除了好色外再看不出別的。一路走一路左右偷香,逗弄得兩個小倌嬌笑不已,依依呀呀推來搡去,他隻哈哈大笑旁若無人。實在是要多紈絝有多紈絝。

這笑聲委實是……下流,極其下流!如果玉笙此刻神智清楚,那麼他一定能得出這個正確的結論,然後有多遠走多遠。可惜我們知道,玉笙他喜歡發呆,而此刻他正在發呆。

所以當這一行人走到身邊的時候,隻穿一身素白單衣立在雕欄旁邊的絕代佳人蘇玉笙並沒有一絲警覺,而是迷迷懵懵地望向他。

眉似朝霧未散,眼若迷夢初覺。

於是很自然地被調戲了一把。那公子走過身旁的時候,抬眼看見了玉笙,立刻一伸手過去捉住了他的下頷,想是為了看得清楚些。然後隻見他星眸半掩唇角微揚,讚了聲:“模樣不錯。”

玉笙吃了一驚,還不及反應,那公子已鬆開手挪到他腰上拂了一圈,又讚一聲:“身段也好。”而後卻手一鬆,沒頭沒腦地仰天長歎道:“可惜!可惜!”說完卻又是一串大笑,揚長而去。

那兩個小倌也好奇地回頭看玉笙,跟著嬉鬧不止。待到玉笙回過神來,這便宜已經被他占了去,絕無討還之理。想來這登徒子定是將他也當作了花滿樓裏的人,才如此肆無忌憚。

玉笙正自又羞又惱,猛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呀!你起來了?”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昔年曾與他並稱“南陵雙璧”的另一人,曲江秋。

當日玉笙正是為了替他才在這裏登台唱戲,惹出後來一場風波。卻不知那日之後,他過得如何。

曲江秋上前來拉住玉笙就往回走,口中怨道:“你不要命了,在這裏凍著?你昏了這一會子才醒,就起來做什麼?快回去躺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