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五二、孽海(1 / 3)

他本是高門大戶的長房嫡子,身為權貴之家理所當然的繼承人,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要錦衣玉食地過上一輩子——

少時學習經史子集、心術權謀,年長後便可在父輩的指導下經營家業,然後與門當戶對指腹為婚的高門貴女結親生子、等待繼承家中爵位。若是他稍微用心一些,興許還能落個光耀門楣的好名聲,在家譜、乃至史書上記上一筆……

貧家子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於他而言,都是唾手可得。

然而在他十歲那年,沈府一夕之間轟然崩塌,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一切都不一樣了。

幸而,他尚未結親的嶽家並未就此撕毀婚約,還留著他這個“表少爺”一口飯吃。可人走茶涼,他能活下來,也就僅僅是“活著”而已了,哪怕一個普通的丫鬟仆役也敢給他臉色看,而整個梅府,真正肯聽他說話的也就隻有他的小青梅了。但七尺兒郎寄人籬下已是羞恥之極,他又怎麼肯再露出軟弱的姿態?

錦衣玉食的梅府好似一個囚籠。他心裏藏著不甘,為何他要一夕之間遭此大禍,為何陷害父母的凶手還在彈冠相慶,為何落井下石的跳梁小醜總是小人得誌!

他偶爾會與未婚妻述說心中的理想,他要報仇雪恨,要做人上人,要逃開這些枷鎖。隨著年歲增長,長得愈發動人的梅家小姐總是微笑著看著他,眼中是他未曾注意的複雜。

她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但是,你要怎麼實現呢?

他忽地怔住。是了,於梅府眾人看來,他不過是個落魄的窮親戚,稱他一聲“少爺”,裏頭還不知帶著多少譏諷。

於是,他悄悄地改變了。變得不擇手段,結交過去看不起的三教九流;變得心狠手辣,為了力量,暗地裏不知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後來他終於一步步爬了上去,將過去看不起他的、對不起他的人一一踩在腳下,甚至爬到了他的父輩也沒能豈及的高度……

可他並不滿足。因為權勢再大,也大不過帝王;地位再高,也高不過天地。他永遠隻能是一隻籠中鳥,從一個籠子,逃到另一個稍大些的籠子裏……而他最無法逃開的枷鎖,則是人心的枷鎖。他發現了一個秘密。

收留他的嶽家,居然也參與了當初陷害沈家的陰謀;而收留了逃出生天的他,也不過是為了博個名聲罷了!

這是洞房花燭夜,新婚的妻子好似瘋了一樣笑著說起的,如花美眷手中鋒利的剪刀插在他的胸口,血流如注,映得她一身嫁衣好似燃起了烈焰。

疼痛灼燒著他的神誌,連最信任的人都可以背叛他……他感受到血液從他的體內緩緩流出,也終於帶走了占據了頭腦的憤怒和悲痛,彌留之際他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手指,他這一生得到了一些東西,卻失去了更多的東西,已經無力收緊的五指拚命地想要去抓住,仿佛這樣就能阻止生機的流逝。但他究竟想要抓住什麼呢?

生命嗎?親人嗎?權勢嗎?感情嗎?

不——他腦中忽的閃過一絲明悟,這些虛無的、善變的、難以掌控的東西在他身邊來了又去,一個人可以一夕之間從頂端墜落到塵埃,也可以上一刻還言笑晏晏、下一刻就舉起了屠刀——然而有個聲音一直在他腦海裏回響,他活在世間,丟了最重要的東西,永遠不會改變的東西。

他自己的本心。他心中的劍。

一道雪亮劍光猛然間衝天而起,弑夫的新嫁娘瘋狂的笑意還凝固在唇邊,她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胸口——那裏,深深插著一柄美麗的長劍,細長的劍身閃耀出濛濛白光,而這柄莫名其妙出現的長劍,劍柄則握在她以為已經斷氣的丈夫手中。

沈青辭猛烈地咳嗽起來,口中溢出的鮮血含著少許內髒碎片,如今他能操縱的這具身體還僅僅是凡人之身,論肉身強度,甚至連鍛體修為的孩童都不如。說實話,現在他居然還能支撐著用心力凝聚起心劍秘法,已經極為不可思議。他用空著的左手按住柳梅卿緊緊抓著紮入他體內剪刀的雙手,避免傷口再擴大。幸好柳梅卿現在的身份暫時有些癔症,這一下沒能準確紮進心口一命嗚呼,不過左肺被紮破,流了這麼多的血,也撐不了多久了。

也許是將死之人爆發了所剩無幾的生命力,沈青辭單靠一隻手就製住了還沉溺在“角色扮演”中的柳梅卿。“被柳道友你殺了這麼多次,也該扯平一次了。”他吐出一口淤血,全身的重量幾乎都倚在身邊的紅木小幾上,不大的幾案上,大紅色的喜燭還在繼續燃燒,可他的視線已經無可避免地黯淡下去,“時間不多,你可要趕緊醒過來啊……我可不想,再這樣輪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