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廳放的音樂不是很好聽,迷漩就拿出了自己的播放器,接上耳機,打開電源。
小愛沒有手機,風兒雖然有,但是迷漩覺得跟她聯係還是用紙鶴比較靠譜。拿出手機翻開蓋子的時候,屏幕上卻沒有任何未接電話和未讀短信。於是迷漩繼續望著窗外,直到視線裏有一點點純白飄落下來。那是雪,越下越大的雪。開始隻是星星點點的細碎雪花,後來竟變成了鵝毛大雪,飄搖如同漫天紛飛的冰封了的淚。
在她的記憶裏,每一場雪都是那麼悲傷那麼蒼涼。那些失去與訣別的場景,無一不是與雪相伴。雪確實就是冰封的淚,是漫天飛舞的破碎的過去。它們在她的視線裏旋轉、飄搖、升騰,提醒著她這座城市埋葬過的一切。
雖然北方過了元旦就應該放寒假,但是鴻翔和文星這樣的重點中學從來都不會把這樣的規定當回事,過了元旦繼續補課一個星期才放假。對學校來說升學率才是最重要的,東北零下的氣溫和學生的抱怨也隻能退居其次。
風兒和小愛坐在小賣部旁的桌子邊,各自買了一盒熱的奶茶喝著。學校小賣部這個時候賣的飲料,也隻有奶茶是熱的。因為天氣太冷,早操已經取消了,但第三節課下課依然有二十分鍾的休息時間。
而就在她們悠閑地聊著天,無視著頭頂象征性播放著的早操音樂的時候,迷漩正用最端莊的姿勢坐在小圓凳上,臉上是最嫻靜的微笑,仿佛一位尊貴的公主坐在寶座上,麵對著前來求親的異國皇子。可是她對麵其實隻有一個年過半百已頭發斑白的白大褂男人,透過老花鏡望著她,目光深不見底。
“今年幾歲了?”
“快十五了。”身後的母親搶先答道。
這個男子是本市最負盛名的心理醫生,看一次就需要兩百五十塊錢。也是風兒素來鄙視的“江湖騙子”之流。
“說吧,什麼事。”
“這孩子不知道怎麼了,每天對著花花草草自言自語,問她什麼事,她又死活不肯說。看我這個媽的眼神哪,就像看仇人一樣……哎喲大夫,你說我養她十幾年,吃的穿的都給她買,我圖什麼啊我——瞧我這當娘的……”她說著,竟然掏出一條手絹矯情地裝起哭來。看得迷漩忍不住想要扶住額頭。這樣的伎倆早就是她不屑於用的了。
“這樣啊……”男人推了推眼鏡,“家裏情況怎麼樣?你跟你丈夫沒吵架吧?”
“我……”母親遲疑了一下,還是陪著笑說,“哪有這事?我跟我老公感情好得不能再好了,還打算過陣子去海南玩兒呢!吵架?大夫您說什麼笑話呢?”
“真的麼?”男人花白的銼山眉擰成了一團。
隻有迷漩依然維持著平靜,仿佛在欣賞一出蹩腳的鬧劇,或者在看一部無聊的電影。是的,這是個鬧劇,因為這個謊言可以輕易被拆穿,虛假得不能再虛假。
“那麼,你經常打罵孩子?”
“大夫,您就別說笑話了!我們家就一個孩子,疼還來不及呢……“依然是矯情的語氣,聽來令人反胃,迷漩很慶幸這個時候胃裏的東西已經消化完了。
她很想大笑,因為這實在是一件可笑的事。是不是所有的人類都有這種粉飾太平的本事?這麼幾句話,就把責任完全推到了她身上,讓所有人都隻看見一場虛假濫情的溫馨戲,而隻會責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布景背後的真實,卻是她完全沒有任何罪過,台上的罪人是無辜的,標榜正義的法官才是真正的有罪之人。
“你們想說我有什麼病,就快說吧。別刨根問底的,浪費時間。”迷漩終於說出了來到這裏之後的第一句話,語氣卻是不屬於她年齡的冰冷平靜。
“反正不管是誰的責任,你們都會說有病的是我吧?”迷漩的語氣仿佛在猜測肥皂劇的劇情。
“難道你沒病麼?”母親反問。
“沒錯,我沒有,不過你們可不會這麼想的,”迷漩抬起頭,黑色的瞳孔倒映出飄落的雪花,“你為什麼不去找他谘詢呢?兩百五十一次而已。應該你先去我再去,這樣就知道有病的是誰了。”
靜默,二人之間長久的靜默。
雪落滿了迷漩紅色的外套。
“我帶你來看醫生是為了你好!你以為我圖的是什麼!”一貫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女暴君終於被迷漩的無謂激怒,“我是為你好!你他媽別給我狗咬呂洞賓了!”
“你什麼用心你不必告訴我,自己知道就好了。”迷漩說罷,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你有話快說,我還要回學校。”
母親沉默了許久,終於,含針帶刺地說:“看來那個風兒教了你不少東西。”
“你別什麼事都推到她身上,人家又沒欠你的。”迷漩懶得跟她爭辯,向空氣斜了一眼。
“難道不是?”母親的語氣愈發不屑起來,“那個賤人,滿腦子風花雪月就算了,居然還勾引你去搞同性戀,肯定不是什麼好鳥。”
“我懶得跟你爭這個,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們兩個的性取向都是正常的。”迷漩不想糾纏下去,自己跑到路邊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她關上車門,扣上安全帶,對司機說:“去鴻翔中學。”
車窗上結了一層薄冰,依稀還能看見窗外飄落的雪花。迷漩沒有流淚,她也早已沒有淚可以流了。在淚水已經沒有意義的時候,還是不要流淚的好。
“你說迷漩……嬿兒她真的去見了那個江湖騙子?”小愛無奈地說,“他好高的身價,說句老實話,我覺得姐姐你還是花魁的時候身價也沒他高。”
“是啊,兩百五十塊錢一次——我都自歎不如了,”風兒笑了笑,“他不是江湖騙子了,是職業的。”
“不過我覺得這價格也算合理嘛,”小愛擺了擺手,“當然我指的隻是這個價格本身。”
城市另一邊,迷漩從出租車上下來,從錢包裏拿出錢給了司機,然後聽見學校裏尖銳的鈴聲,是下課鈴。她回來得還是時候,可以趁著下課混在人流裏回教室去,而不用尷尬地喊“報告”。
把書包放回教室之後迷漩下意識地尋找許霄雲的身影,可是一無所獲,不過現在是下課,可能出去了也說不定。於是迷漩坐下來,趴在桌子上睡覺。朦朦朧朧之中卻聽見喧鬧之中飄來的熟悉的聲音,那個聲音那麼熟悉,卻又陌生得仿佛從未相識:
“你們聽說了麼?迷漩居然喜歡女人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