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直在外漂著?肯定不行啊!況且,打工打不了一輩子,年紀大了,老板就不要你了。以前我在一家外資公司打工,待遇不錯,可是23歲以後,人家就不要了,另招十七、八歲更年輕的姑娘。
“十年前,我中專畢業後就被學校輸送給了這家外資公司。公司給員工的待遇不錯,月薪一千多塊,一周五天工作製,節假日加班一律按《勞動法》標準付給報酬。
“我在這裏工作很開心,真想一輩子工作下去該有多好,可這隻是個美好的夢想而已。在我進公司時,公司隻跟我最長簽五年合同,也就是當我差不多二十三歲的時候,合同就到期了。
“若合同期滿還當不上組長,我就隻能離開這家公司。為了能留下來,我玩命似的鑽研業務,希望在第五年最後一次考核中能提上組長。
“已從普通員工提上組長的潘芳,幸運地跨過了二十三歲的門檻,和她一起進公司的姐妹都離開了,她卻留了下來。
“在那批合同期滿的姐妹離開公司的前一天晚上,一批新人乘著公司的豪華大巴,已經迫不及待地到了宿舍樓下。她們暫時沒有地方住,公司安排她們就在宿舍樓下的草坪上打開地鋪睡下。
“她們都很年輕,稚氣的臉上露出對未來的憧憬,和進入外企那種抑製不住的自豪感。她們唧唧喳喳地聊天,即使到了半夜也全無睡意,那時我也睡不著,因為明天就要離開公司了,回想自己剛進公司那會兒,還不興奮得跟她們一個樣子?想到這裏,我不禁黯然神傷。
“我非常羨慕潘芳。潘芳結婚懷孕後,公司批給她三個月的孕產假,而且是帶薪假。
“這是個擁有八千多員工的大公司,90%都是女工。如果公司給每個女工都批帶薪孕產假,那該是多大一筆開支呀!以前,我老想這個問題,每次都非常吃驚。外企老板真是遵紀守法,我心裏對公司充滿了好感,就越發舍不得離開了。
“考核結束了,我沒有提上組長,和大多數女工一樣,我們隻有按照合同約定離開公司,畢竟,幸運兒隻是極少數啊!
“在我離開公司的當天,一批新人立即住進了我們曾住過的宿舍。
“現在我明白了,正因為他們太遵紀守法,所以我才會那麼早被迫離開公司。你想想,那麼多女工如果懷孕後都像潘芳那樣享受帶薪孕產假,那他們公司不是虧大了嗎?還不如在女工們差不多要結婚以前統統解雇她們,這樣,他們不是省了一大筆開支嗎?所謂你有你的政策,他就有他的對策!我算是服了,反正,你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十二點,我們匆忙結帳趕回公司。我們故意一前一後岔開一段距離,在路過門衛處時,保安看看我,又看看走在前麵的春燕,露出狐疑的表情。
這起子保安,不僅是保安,還是“特務”。
5
上午八九點鍾是倉庫領料的高峰時段。當最後一個統計員被打發出去後,我舒了一口氣,重重地倒在椅子上,筋疲力盡。
稍微休息一會兒,我攤開本子想繼續偷偷寫我的小說,可是太累了,我握著筆的手一個勁地發抖,實在無能為力。我便在本子上胡亂塗鴉,煩不勝煩。
這時,春燕笑吟吟地走進來,昨晚的憂傷一掃而光,在她臉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跡來。
“嗨!在幹啥呢?要死不活的樣子。”春燕直言不諱地嚷道。
“跟你們這起子人耗上幾年,恐怕命都要短很多。好累啊!”我感到四肢無力,像虛脫了似的。
“喜歡就炒老板魷魚嘛,有什麼大不了。”
“說得輕巧!恐怕哪裏都是一個樣。這正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話雖如此,但看你那麼可憐,挪個地方恐怕又柳暗花明了呢?”
“沒什麼,對我來說,哪裏都不想挪了,能呆就先呆著。”
“你就願意一輩子窩在這個地方嗎?要知道你可是大學生呀!”
“大學生又怎樣?命運要你低頭時你絕對抬不起頭來!見多了世間的以強淩弱、爾虞我詐、黑白顛倒,我怕了,我退出這永無止境的爭鬥不行嗎?”
“你這樣消極,可不符合自然界優勝劣汰的法則,你會被淘汰的。”
“這個世界我既不能改變也無法適應,我隻有躲避。”
“今後想幹點什麼呢,總要弄個吃飯的飯碗吧?”
“我想當個作家,一個人哭,一個人笑,自由自在。”
“可是當作家是要有天賦的,你有嗎?”
“我沒發現自己有,但隻要成功了,人家會說你有的。”
“你覺得你會成功嗎?”
“我相信我一定會成功,隻是不知道是哪一天罷了。”
“其實你是個挺有思想的人,當作家恐怕是把好手。”
“也許吧。社會需要改良的地方太多,作家的責任就是不斷提出問題,喚起人們的注意,從而達到逐步改良的目的,推動社會進步。”
“你上班的時候也在寫吧?”
“沒錯,我是在寫。”
“但要小心,被經理看到了,你會被開除的,真的。”
“謝謝,被逮住了就走人吧,這沒什麼可後悔的。”
“你真有個性。我倒認為你想當作家並不是真的要逃避現實;相反,你是要選擇另一種方式跟現實戰鬥而已。”
我驚訝地抬起頭,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她好象看穿了我的五髒六腑似的,令我悚然心驚。
“如果願意,我當你的第一個讀者好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她。
“你認為哪兒好就稱讚幾句,哪兒不好就指出來,狠狠地批最好!”
“這個自然,否則我就沒有當第一個讀者的必要了。”
我心裏倏忽掠過一絲感動,怔怔地望著她,好久說不出話來。
6
此後,春燕開始讀起我的小說來。她讀得非常認真,一天最多隻讀3頁,第二天便同我聊起她的感受,指出精彩或不足的地方,甚至連一個有涵義的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她還把她當天閱讀的見解寫下來,有時竟比我一天寫下的還多。她的許多意見都非常中肯,讓我覺得信服。
日子一天天過去,春燕給我提了很多有價值的修改意見,她寫下的評語合起來都可以出一本書了。
我感到春燕仿佛有一股力量,促使我瘋狂的寫下去而不知疲倦,她對我來說,既是鼓勵又是鞭策。
有一次,我把手寫壞了,怎樣擱都感到酸痛酸痛的,春燕知道後,就跑過來訓斥說:
“把手伸出來!”
我不明就裏,乖乖地伸出手。春燕將手高高地揚起來,做出狠狠要打的樣子,我嚇得趕緊閉起了眼睛……
可她卻是起得重,落得輕,在我手掌心裏隻是輕輕地拍了一下。
“叫你慢慢寫就是不聽,看看,把手寫壞了吧!急管什麼用?有誰能一鋤挖口井嗎?”
說著,她不知從哪裏摸出一瓶活絡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輕輕地按摩起來……
深夜醒來,我的眼前總是浮現春燕的芊芊倩影,似乎沒有她,我就難再入眠似的。我在心裏一遍一遍的想,為什麼她會成為我的第一個讀者?為什麼在我的人生旅途裏會遇上她?難道是上天的安排、緣分的注定?我無法回答自己……
後來,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想見到春燕,哪一天她沒來倉庫領料,我的心就會空落落的,仿佛丟了什麼東西似的。
7
近來,我隱隱覺得春燕胖了。於是問她:
“吃了什麼好東西呢?都快胖成個小豬啦!”
春燕忙掏出隨身帶的小鏡子,照了照,臉騰地浸紅了。
“哪有好吃的!我也不知怎麼會胖起來。”
想想也是,春燕哪有錢買鮑魚、魚翅呢?
一天上午,春燕過份浮腫的臉引起了我的注意。
“春燕,別動。”我叫住她,仔細端詳她的臉。
“怎麼啦?是不是今天又胖了?”春燕打趣說。
“不是胖,是腫。”我緊張地說,“都怪我以前沒注意,以為你是胖了。”
“沒什麼,人都好好的嘛!”春燕輕鬆地說。
我看看她的手,明顯比以前腫了很多,接著我叫她提起褲管,我看到她的一雙腳腫得連鞋都穿不上——此時,她正趿拉著鞋子。
“你全身都腫了,這肯定不正常,還是先去醫院看看的好。”我建議說。
“不用去,真的,我沒有感到哪裏不舒服。”
我知道她是因為沒錢,才說不用去看的。於是我掏出100塊錢塞到她手裏說:
“你一定要去看看。”
春燕紅著臉推辭道:
“我不能要你的錢。”
“先別說那麼多,就當我借你好了。”我著急地說道。
春燕請假去了醫院。回來卻告訴我她去的是一家私人診所,醫生說是婦科病引起的,沒多大關係,開點藥吃就好了。
“你又沒結婚,哪來的婦科病?庸醫,庸醫嘛!”我懊惱地嚷道。
我通常是不相信小診所的,別看它裏麵掛滿了“妙手回春”、“華佗再世”、“妙手仁心”之類自吹自擂的錦旗,其實都是騙人的。
“那醫生看起來年紀挺大,應該不會差到哪裏去吧。不管怎樣,藥已經拿回來了,吃吃再看吧。”春燕像犯錯的孩子,頭低得抬不起來。
我的意思是要春燕去大醫院看病,但突然想到那些大醫院看一次病豈是100塊錢所能擺平的?於是再想說什麼,卻已經說不出口了。
春燕將小診所開的亂七八糟的藥吃了兩個星期,身上的浮腫非但沒有消退,反而加重了,並開始伴有腰痛。事不宜遲,我趕緊取出2000塊錢把春燕送到醫院。當花去600多塊錢的時候,診斷結果出來了:慢性腎炎晚期!
我驚呆了,隻覺得天旋地轉,根本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醫生告訴我:
“要挽救她的生命隻有換腎。”
但換腎需要30萬元!我頓時覺得眼冒金星,幾乎要一頭栽倒在地。30萬元對普通打工者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我們到哪兒去籌這麼多錢呢?
在醫院住了四天,春燕就堅持要出院。我含著淚企望說服她在醫院先住著,做手術的錢再想辦法,但春燕說什麼都不同意。我隻好依著她辦了出院手續。這時候2000塊錢所剩無幾。我們打的回到公司,2000塊錢就整好花光用盡了。
8
從醫院回來,春燕臉色蒼白,身體比以前虛弱很多。她對我說她是公司極少數給買了社保的員工之一,社保裏有一項醫療保險,不知道有沒有用。
我一聽大喜過望,情不自禁的捧起春燕的肩膀,高興地說:
“太好了,你怎麼不早說呢?”
我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興奮得手舞手蹈。春燕似乎不怎麼高興,我以為她不相信社保會賠錢,就安慰說:
“你要相信政府,政府既然有承諾就一定不會食言的。”
“我不是擔心政府會食言,而是醫保隻提供80%的賠償,20%還是要自己出的,30萬,20%就是6萬,我還是出不起啊!”春燕神色黯然地說。
“的確是個問題,但從30萬一下降到6萬,說什麼都很慶幸了。”我說,“不管那麼多,我們先敲定80%,另外6萬我們怎麼著也要湊上。”
春燕眼裏露出求生的渴望,這讓我更加堅定無論花多大代價也要挽救她的決心了。
我還沒來得及到社保局去谘詢此事,經理已經聽聞了春燕生病住院的消息。
對於慢性腎炎晚期的病人,治療花費巨大尚且不說,一般很少有人能治愈的,唯一的結局就是死亡。經理怕春燕不治之後,她家人找他要賠償,因此決定解雇春燕。我走到經理室,對經理說:
“這個時候把春燕解雇無異於將她迅速推向死亡,30萬的手術費用她無論如何是付不起的,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醫保能報銷80%,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就在這裏,她身上還有其它疾病需要先治療,因此不能馬上進行手術,隻有在治好其它疾病後,才能進行換腎手術,因此,至少要等上6個月,到時她取到賠償後你再解雇她行嗎?”
“不行,絕對不行!“經理一口拒絕,“別說6個月,6天都不行!公司不是福利院、救濟所,公司不可能白養著一個病人,還擔那麼大的風險。萬一她死在公司,我的屁股揩得幹淨?她家人不要找我賠錢嗎?那些鄉巴佬最擅長拿死人敲竹杠了,這個我最清楚。”
我氣得幾乎要爆炸了,恨不得跳上去刮他一百個耳光,但想到還要有求於他,便強壓下怒氣,說:
“既然這樣,我懇求經理允許保留春燕的員工檔案,就當她請長假,工資一分不要,但請求你以公司的名義繼續代她交6個月的社保,她本人將公司代交的部分全部退還公司,這樣行嗎?其實這樣做,公司沒有損失一分錢,我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能繼續交社保而已,因為作為個人是不被接納,而非要掛在公司名下。等6個月以後,春燕可以做手術了,就能拿到80%的醫療保險金,她便得救了,如果現在將她解雇,就等於馬上給她宣判了死刑,這太殘酷啊!”
“這我不管!不注銷她的員工檔案,公司的風險還是沒有轉移。”經理說,“她掛在公司名下,就是公司的員工,萬一她死了,公司仍脫不了幹係。”
我再也忍不住了,火冒三丈,怒斥道:
“你不要老說死好不好!就是陌生人,舉手之勞,能幫都幫了,何況她還是為公司辛辛苦苦工作了幾年的員工!現在她病了,命在旦夕,急需要公司的幫助,然而你卻見死不救,你還有沒有人性呢?假如你的女兒跟春燕生了同樣的病,你會怎樣想?你不是豁出命來也要救自己的女兒嗎?難道你自己的女兒是人,別人就不是嗎?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天下的父母,不管貧窮還是富有,對待自己的女兒都是一樣的,為什麼你就不願意將心比心想一想呢?我真不知道你的心究竟是什麼長的,簡直禽獸不如!”
經理氣得跳起來: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叫她死也要死遠點,別弄髒了公司!”
我一腳踢翻了跟前的一把椅子,摔門走了出去。
第二天,經理要春燕寫辭職書,被春燕拒絕了。她拒理力爭,認為自己的合同沒到期,他經理就沒有權利無故解雇她,況且,在她生病的時候,他更是無權這樣做!
經理沒有辦法,對一個病人,他不敢激怒她。春燕又回到車間上班了。
慶幸的是,春燕是老員工,以前簽的合同至今還未到期,但又讓人萬分心焦的是,她的合同隻差一個月就要到期了!合同期一滿,經理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解雇她了。
現在經理再不提這件事,我和春燕都知道,他是在熬時間。一個月後,春燕的命運又將怎樣呢?
9
一個月很快過去了。在這期間,由於病痛的折磨,春燕已經越來越憔悴,顯得筋疲力盡,幾乎不能勝任工作了。但她仍堅持一有空閑就讀我的小說,我勸她好好休息,安心治病,等病好了再幫我看,今後有的是機會。
春燕卻搖搖頭,流下了眼淚,她說:
“再不抓緊,恐怕就沒有時間了……”
“你不能這樣沒信心!”我忍不住吼起來,“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救你的,但首先你要有必勝的信念,樂觀一點,堅強一點!”
其實我說這話是信口開河了。我說要竭盡全力救她,可我一點把握也沒有,甚至我連怎樣為她去抗爭都不知道。我隱隱預感到,我將會永遠失去春燕……
春燕給她父母打電話說她生病了,要去醫院看病,這個月就不寄錢回家了,但她父母不信,說:
“什麼病要花這麼多錢?小病小痛的,咬咬牙就挺過去了,何必花那些個冤枉錢!我們生病,不去醫院還不照樣熬過來啦?”
春燕傷心的哭了,但她還是沒有把錢寄回去。她把錢還給我,這讓我非常生氣。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提這個!快快把錢收起來,以後多得是花錢的時候!”我吼道。
最近我發現自己脾氣很古怪,動不動就對春燕發火,可每當發過火之後又非常後悔,真不知怎麼了。
10
經理找到春燕,要她結帳走人,說現在合同期滿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春燕果然無話可說了。
我感到虛脫了般的無力,甚至連說點什麼的yu望也沒有了。我本想拖起我疲憊的身軀去跟經理幹上一架,然後走人,但我又想到,春燕離廠後沒有了收入,我若呆在廠裏,多少還能掙點錢幫她,於是強忍下了這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