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我的愛人(1 / 3)

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不敢相信我真的失去了春燕,我本不該失去她的,但我又無法把她挽留在這個世上,我好恨我自己。然而我現在不那麼憂傷了,因為我明白了,其實春燕並沒有離我而去,她隻是在另一個世界等我。我多想時光能迅速將我老去,我多想走到她的麵前,對她說一句我愛你……1

統計員張春燕領完物料,走到門口又折回來,輕輕移開壓在本子上的我的手,覷上一眼,好奇地問:

“喂,你在寫什麼?”

我並不想告訴她我在偷偷地寫小說,於是敷衍說:

“寫字!”

她銀鈴般的嗓音嗬嗬一笑:

“知道是寫字,我問你寫的是什麼呢!”

看來,她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但我偏不說,玩笑道:

“情書。”

春燕臉上飛過一絲紅暈。

“我就說那麼神神秘秘幹嘛呢,原來如此!”

“要不要我告訴你寫給誰的?”我打趣問道。

“才不要呢,你寫給誰關我什麼事!”說完一揚頭走了。

望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我心裏嘀咕一句:“這女子!”

我又聚精會神的寫起來。一會兒,春燕又鬼頭鬼腦的摸進來,在我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說:

“大情聖,你的情書寫好了沒?”

本來偷偷摸摸寫小說就夠心虛了,被她這麼來一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我的心陡地跳起老高,握在手裏沙沙疾走的筆像踩著地雷一樣,嘩地一斜,在紙上劃出長長一道口子。

“人嚇人嚇死人,你知不知道!”我一時火起,忿忿地嚷道。

看到她受驚而漲紅的臉,我有些不忍,於是緩和了口氣,彌補似的溫柔的說:

“你怎麼又來了?”

春燕委屈地說:

“你以為我想呀,不是主管讓來,我才不願踏進你這兒半步呢!”

“閑話少來,快說,這次又要領什麼?”我摧促道。

“這麼急幹嘛,催命呀!”春燕翻翻白眼,伶牙俐齒地說,“F-2那款仿鑽石角花我要領400粒。”

“剛才你不是已經領了2000粒了嗎?”我不解地問。

“自然是不夠才再來領的唄,笨蛋!”春燕不以為然。

“為什麼不一次領夠呢?”我的火氣又上來了。

“我怎麼知道?我隻是個跑腿的,主管叫我領啥就領啥,領多領少也是主管定的,我有什麼辦法?”春燕不甘示弱,氣呼呼地分辯說。

“行了,你把申領單給我。”我懶得跟她磨牙,決定發給她得了。

“我……沒有開好,”春燕的口氣軟下來,“我下次一起補給你。”

我以為抓住把柄,得理不饒人的斥道:

“你怎麼老是這樣?人人都像你這麼隨便,那還要倉管員幹什麼?還不如把拉回來的物料統統堆在一起,誰要誰過來拿就是了!”

春燕瞪大眼睛,好像不認識似的望著我。

“你今天怎麼啦?以前你不是這個樣子。”春燕吃驚地說。

“以前是以前,從現在起我就變成這樣子啦,怎麼啦?適應不了是吧?對不起,適應不了也是這個樣子!”我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隻顧喋喋不休的說道。

春燕眼睛有點泛紅,默默地走了出去。十分鍾後,她把開好的申領單遞給我,這時,我氣也消了,但我們誰也不理誰。我悶聲不響地在點角花,她則像截木頭似的立在一旁,一動不動,要在往常,她早過來幫我了。

我把400粒F-2仿鑽石角花用膠袋裝好遞給她,她沒有看我,接過膠袋一聲不響地走了。

思路被打斷,再握起筆卻怎麼也接不上了,我索性合上本子不寫了。

2

晚上,加完班到了九點。我抱了本泰戈爾的《沉船》跑到路燈下麵去看,因為宿舍總是太吵,我便養成了在路燈下看書的習慣。從九點到十二點是我閱讀的時間,在相對安靜的路燈下,我沉浸在美妙的敘述裏,一切煩惱都暫時拋到了腦後。

可是這晚看的《沉船》卻讓我有點失望。故事情節過於離奇,使作品缺乏真實感。如果這也算一部名著的話,恐怕因為泰戈爾首先是一位名人吧!類似的還有普希金,《上尉的女兒》隻怕也是名不副實。我不明白,他們都代表了各自國家“詩歌的太陽”,可他們為什麼要做“揚短避長”的事呢?

由於心裏對《沉船》產生了抵觸情緒,我幾乎看不下去,再想起白天與春燕的齟齬,更是怏怏不快。我索性掏出手機給春燕打電話,春燕似乎遲疑了很久才肯接聽。

“怎麼這麼久才接,你在幹什麼?”我生硬的問道。

“剛剛在衝涼。”春燕冷冰冰的回答,口氣不卑為亢。

我突然想到,春燕可能還在為白天的事生氣,於是我把剛竄上來的怒氣壓了下去,柔聲問道:

“怎麼,還在生我的氣?”

“沒呢!”春燕言簡意賅,但仍是冷冷地說。

“還說沒呢,你那聲音像從南極傳來的,都快結冰了你知不知道?”

春燕噗嗤一笑,但馬上又一本正經的說:

“我在生自己的氣,不行嗎?”

一般女孩子說出這話,八成是願意和解了。於是我就坡兒滾驢,順勢說:

“白天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對你那麼凶,對不起啊!”

“怎麼是你不對呢?明明是我不對嘛!”

不料春燕很狡猾,她故意這麼說,目的是要我把錯誤承認個徹底。我果然中計,真的把自己從裏到外再數落一番。電話裏傳來春燕的笑聲,我舒了一口氣。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說:

“今晚我請你吃夜宵吧,我在廠門外等你。”

“好啊,我馬上下來。”春燕很爽快的答應道。她一貫就是這種,即使生氣也很幹脆,來的快,消的也快,不像有些女孩子,生起氣來像刮颶風,破壞性極強,過後還得災後重建。

3

為避嫌,我先跑到廠門外去等春燕,想必她也理解,我們可不想落入“男女授受不清”的口實,而被經理雙雙開除。

幾分鍾後,春燕身著一襲輕裙飄然而至,由於剛衝過涼,她像一株剛從水裏撈上來的百合,清新水嫩,暗香襲人。我癡癡呆呆地望著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看什麼書呢?讓我瞧瞧!”春燕調皮地一把搶過《沉船》,我的迷夢才被她驚醒。

“《沉船》?”春燕叫道,“泰戈爾!我還沒看過呢!不過我讀過他的一些詩歌,感覺寫得非常好,其中一首《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我很喜歡,要不要聽聽?”

“洗耳恭聽。”

“好像是這樣的,”春燕略作沉思,朗聲呤道: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麵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就站在你麵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般想念

卻還得故意裝作絲毫沒有把你

放在心裏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般想念

卻還得故意裝作絲毫沒有把你

放在心裏

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

對愛你的人

掘了一道無法跨越的溝渠

“你喜歡詩歌?都能讀懂嗎?”我吃驚地問。

“哪能都讀懂呢,一知半解罷了。”春燕說,“相比詩歌,我更願意讀小說。”

我像遇到了知音,欣喜地問:

“你讀過哪些小說?”

“雜七雜八,什麼小說都讀。”

“那是博覽群書了。”

“不敢當,我讀小說完全是憑興趣,不像評論家非要探求什麼高深的思想內涵,那樣多累!”

“我也很讚成小說要好讀易懂,特別是長篇小說,不僅要好讀易懂,而且還要有一股吸引讀者讀下去的力量,讓人不忍放手就好了。”

“但通俗易懂的,評論家卻總是評價不高。莫泊桑的小說是人人都看得懂的,故事性強,引人入勝,但評論家說他的小說過於膚淺,甚至更有人說,哪怕莫泊桑的小說全部被付之一炬,但隻要換回契訶夫的一篇小說就感到無怨無憾。

“契訶夫是偉大的人民作家,的確不錯,但他的小說卻不是廣大的人民都能看懂的,他的小說基本沒有故事情節,盡管內涵雋永,但那是研究者或文化水平較高的人所推崇的,對普通老百姓來說,讀他的小說就顯得枯燥乏味了。”

“這是一個閱讀的層次問題,當一個人閱讀水平提高了,膚淺的東西自然就不值得一讀了。莫泊桑與契河夫麵對的讀者就是兩個不同的層次,如果把閱讀比作人的一生,那麼莫泊桑好比童年,而契河夫就好比成年了,因此你大可不必厚此薄彼。”

“要說契訶夫是人民的作家,我倒認為是他寫作的對象是人民的,閱讀的對象卻是上流社會的,我所說的上流社會是指文化程度較高的群體,他的人民的思想隻能影響到上流社會;而莫泊桑寫作的盡管有貴族,但閱讀的對象卻是全人民的,隻要識字,他的小說每個人都能讀懂。從影響麵來說,莫泊桑更應該是人民的作家。”

“莫泊桑的小說,語言簡潔凝練,精粹到像過濾過一樣,我非常欽佩,其實我也非常喜歡讀這類語言簡潔流暢的小說,讓人感覺很輕鬆,而那種做作的、咬文嚼字的小說實在讓人頭痛而看不下去。我欣賞的小說是用簡單的語言敘述深刻的思想,而不是用複雜的語言敘述簡單的思想。

“餘華的《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就是典範之作。他的近作《兄弟》雖然飽受非議,但我認為那是評論家們的一麵之詞,言論掌握在他們手裏,自然就能發出這種聲音了,但他們了解廣大老百姓的心聲嗎?巨大的銷量就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們為什麼閱讀?難道僅僅隻為探求所謂的高深的思想內涵嗎?生活不總是嚴肅的,有時候我們也需要娛樂。不管他們怎樣詆毀《兄弟》,我卻認為它是我讀過的最有趣的一部小說。特別是它的語言,那麼簡潔流暢、準確生動,我幾乎想把它全文背下來。”

“《兄弟》的確太搞笑了,我從沒有看過這麼幽默的作品。我也特別喜歡它的語言,即使《兄弟》真的一無是處了,我想,它敘述的語言仍是值得肯定的。”

“迄今為止,我讀過的最好一部小說當屬熊召政的《張居正》了,說它是一部傳世之作絕不過份,它的每一章每一節讀起來都是那麼滋滋有味,興趣盎然,始終吸引我不忍放手。”

“《張居正》我也讀過,小說語言凝練,情節又那麼吸引人,長篇長說都能這樣寫就好了。”

“這是一個高度,不是每個作家都能達到的。”

“的確如此。其實,我們中國當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大有人在,可為什麼至今還沒有人獲獎呢?這有一個思想意識方麵的問題,太中國化的作品,拿到國外往往因為很難理解而未被接受;同時,翻譯也是一個問題,有些譯作甚至都不能準確傳達原著的精神!”

4

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到了吃夜宵的地方,我們挑了個僻靜一點的位置,點幾份小吃,繼續聊下去。

“你這麼喜歡看書,一定在買書上花了很多錢吧?”我問。

“花是花了點,但不是很多,因為我買的都是盜版。”

我啞然失笑:

“你這鬼精,哪裏賣盜版你也找得到,我怎麼就找不到呢?”

“關鍵是要有心,晚上多鑽幾條街胡同不就找到了?”

“我買的都是正版,貴得要命,每個月的工資幾乎都花在買書上了。”

“當下什麼都貴,就是工資不貴,物價上漲了工資卻不漲,事實上我們的收入是大大的縮水了。”

“所以我就從來不買正版,打擊盜版是政府的事,我認為,如果政府不把正版書的價格調整到合理的範圍之內,盜版仍是打擊不盡的,就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都說讀書人很窮,原來是買書買窮的,一點不假!”

“現在出正版書的同時也推出低價位的一種版本,紙質裝幀跟盜版差不多,卻堂而皇之的擺在各大書店的書架上公開出售,據說是與國際接軌。說白了就是與盜版爭奪市場罷了。但這種名正言順的“盜版”的價格,還是比街頭旮旯裏的盜版要貴很多。

“政府以前把消除貧困著眼在溫飽上,現在人們的溫飽問題是解決了,但精神上的“貧困”依舊存在,然而精神食糧那麼貴,人們恐怕寧可去睡覺也不敢奢談什麼精神食糧了。”

夜宵端上來了,我們有滋有味的邊吃邊聊。

“看你不怎麼好吃,又沒買過幾件像樣的衣服,這麼省,都快成富婆了吧?”我笑著調侃說。

“表麵上好像是這個理,其實我是窮得叮當響,每月的工資摸都沒摸著就沒有了。”

我吃驚地問:

“怎麼會呢,你的工資總不至於自己長腿溜掉吧!”

“自己溜倒不會,是我寄走了。”

“寄給誰了?希望工程?”我揶揄的問。

“我倒不會把每個月的錢寄給希望工程,心情好寄一點還是有的,但現在不可能了。家裏催得緊,一分一厘都要往回寄,他們對我的工資了如指掌,比我自己還清楚。”

“這麼說,你是個孝順女兒啦!”

“不是。我是被逼的,作為我自己是一分錢也不願寄的,但有什麼辦法?誰叫你是他們生的呢!”

我吃驚不小,說:

“你跟你父母有矛盾,是嗎?”

“他們並不把我當女兒,好像我隻是他們的搖錢樹似的,他們隻知道一個勁兒地要錢、要錢,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我、愛過我。我從十幾歲出來打工,十年了,每到過年的時候我就特別想家,可是他們總對我說:‘回家一趟要花很多錢,劃不來,今年就不回了吧,等明年攢了錢,你一定要回來呀!’好像是我不願意回家似的,可是到了明年,他們又說車費漲得太快等後年吧,一年推一年,十年了,我都沒有回過一次家!他們隻讓我把錢寄回家就行了。

“過年的時候,工友們都回家了,把我一個人留在冷冰冰的宿舍裏,別提有多寂寞和傷心啦!

“我剛出來時,他們說家裏要建房子,叫我出點力,那時我是二話沒說的,把剛拿到手的工資一分不留的全寄回了家,但他們嫌我寄得太少,好像我貪汙了似的,可我一個月隻掙那麼多呀,我又不是老板的情婦,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甚至不分青紅皂白,一個月幾次向我要錢,有一次我終於忍無可忍,在電話裏吼起來,我說:‘拜托,有點常識好不好,老板一個月隻發一次工資,而不是你們想象的一個月發幾次工資!’

“房子剛建好,他們說弟弟考上大學了,學費很貴,要我幫著點。弟弟考上大學自然是好事,不用他們說,我也會幫弟弟的。此後,我把每月掙來的錢都給了弟弟做生活費。

“可是弟弟隻讀了一年就不讀了,我感到奇怪,家裏也沒虧他錢,好好的怎麼就不讀了呢?後來經不起我一再追問,弟弟才說他並沒有考上大學,隻是在那所大學裏讀‘自考’罷了,一年下來,他一門功課也沒通過,就沒信心再讀下去了。

“原來他們是合起夥來騙我的。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真氣得我七竅生煙,我發誓從今往後家裏的事我都不管了,隨他們怎麼樣!可是,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不久,他們又說弟弟買了車跑運輸,因買車借了很多錢,要我寄錢回家幫忙還債。

“剛剛發過的誓馬上又自己推翻了。我又一月一月的把錢寄回去,一直寄了五年,終於還清了債,我以為總算可以鬆口氣了,誰知他們又說家裏正在做生意,要我寄錢回去做本錢,真沒法子啊……”

說著說著,春燕的眼淚掉珠兒似的滾落下來。我忙安慰說:

“不想寄就不寄了吧,難不成他們還抓你回去問罪?”

春燕撇撇嘴說:

“你不知道他們有多狠心,他們威脅說,如果我不聽他們的話把錢寄回去,他們就再不許我回那個家了!我一個女孩子有多大能耐?還不像他們手裏捏著的風箏,不管飛多高、飛多遠,最終還是要回到他們身邊去的。”

“為什麼一定要回去?不回去不行嗎?”我忿忿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