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去留(1 / 3)

承德地處京城東北,離京中有四五百裏,冬天便比京中來得更早,也更冷。兼之人煙稀疏,不似京中繁華,更顯得承德冬日冷清。

王熙鸞離京之前,京中不過偶然飄落小雪,可才到承德沒兩日,天色陰沉,烏雲蔽日,至晚空中紛紛揚揚撒起雪花,一晚過去,屋頂上樹上地麵都積得厚厚一層雪。

這場大雪一下,天就真正入了寒冬。天上才飄雪花時,溫瑛便命人往各屋檢查門窗煙道,再一一點過各處炭火夠不夠。

杜雲華攬下各處查問的事兒,親去叮囑各處管事兒的,溫瑛命人把溫修昀單獨叫來,讓王熙鳳王熙鸞兩個先各自回屋子,屋裏隻留了心腹丫頭,才和溫修昀說話。

“你從小長在南邊,沒在北邊經過冬日,想來也沒什麼在這邊過冬的厚衣裳。是我疏忽了,今兒看下雪才想到這一節。現叫針線上做還得幾日,別再把你凍壞了。我這裏有幾件前些年給佑兒做的衣裳,都是他沒穿過的,你先拿去將就兩日,等針線上把你的衣裳做好了,你再換。”溫瑛把炕上兩個包袱打開,讓溫修昀上前來,一件一件在他身上比了,笑道,“得虧你身量不低,這幾件衣裳都還合身。不然再往前些的衣裳都擱在京裏呢,真把你凍著了可怎麼好。”

溫修昀看那兩包袱衣裳無不都是上好綾羅錦緞皮毛製就,忽然濕了眼眶。

他在溫家時也曾見過這等衣衫,但那都是祖父祖母二叔三叔堂弟堂妹們才能得著。他們一房的衣食住行向來是低二房三房一檔,在爹也去後,若不是他守住了爹娘私房和娘的嫁妝銀子,就靠家裏那點兒時斷時無的月例,別說能讓他考過院試奔到承德來,估計連保暖都保證不了。

這等成色的大毛鬥篷他小時候也得過一件,是娘用嫁妝給他置辦的。

那時候他年紀小,見堂兄弟們都有簇新的大毛鬥篷,隻他的是次一等的,在外頭還能繃得住,可等回了屋子,他沒忍住委屈落淚,叫娘瞧見了,娘便足足攢了一年攢下幾塊皮子,悄悄往外頭給他置了鬥篷,笑給他披在身上,和他說:“今年咱們昀兒也有好衣裳穿。”

後來……因為那件鬥篷,娘被祖母狠狠斥責了一番,說娘什麼“小門小戶眼皮子淺的,家裏缺你們什麼還是少你們什麼!巴巴兒的往外頭置去,叫人見了還以為我怎麼苛待你們了!若嫌家裏給的衣裳不好,你倒再別要家裏的東西!”

那日之後,他再沒和爹娘露出過半分兒委屈,隻發了狠苦讀,想著等他出息進益了,就能把爹娘從這家裏一同帶出來,再不用讓爹娘受祖母二叔三叔的氣。

可還沒等他有什麼出息,娘就先走了。

日日受氣,連偶然得了風寒都不能安生修養,還要操心他和爹,家裏針線上不給好東西,他和爹的衣裳鞋襪差不多都是娘帶著丫頭們親手做的,娘的身子就是這麼一日日熬壞。

娘走了,爹後悔萬分。娘走的第二年,爹秋闈榜上有名,便更加悔恨——悔恨為什麼沒能早日中舉,以致娘受氣這麼些年,早早就撒了手。

幼時受到的忽視冷待,長年累月讀書虛耗精神,爹的身子並不十分康健。娘走了,也帶走了爹大半的精氣神,中舉隻讓爹更加悔恨,沒能讓爹振作半分。

爹也走了。

爹走之前,在病床上求了祖父,千萬要保住娘的嫁妝留給他。

祖父偏心一輩子,頭一次答應了爹一件事。但爹的這番話也讓祖母記恨更深。

爹去後這三年,他算是把裝可憐使心計口是心非裝傻充愣學會了個十成十,才堪堪從祖母手裏保住爹娘留給他的東西。在祖父麵前流著眼淚說了許多似是而非的話,他今年才得清清靜靜的隻帶了心腹,悄悄拿了所有貴重東西出門,在外考完了試立時就能往承德來。

那件娘花了大心思給他做的大毛鬥篷自然沒能帶出來。

現在……祖父祖母看他沒回家去,已經把他的屋子翻個底朝天了罷?

溫修昀把淚意忍回去,作揖真心道:“多謝姑母記掛,給我找了這些衣裳出來。我有了這麼些衣裳穿盡夠了,姑母不必再讓針線上費事。”

溫瑛眼神示意丫頭們把衣裳裝回包袱裏,對溫修昀笑道:“這幾件衣裳夠穿是夠穿,畢竟做了三四年了,雖沒人上過身,也不算新衣裳。馬上要過年,人人都得做新衣,難道就你沒有?快起來,別彎著腰了,我讓人給你量量尺寸,你等著過年穿新衣裳罷。”

溫修昀直起身,嘴唇微動,終究還是笑道:“那侄兒就等著姑母給做的新衣裳了。”

等回了屋子,溫修昀不用小廝們動手,親自把這兩大包衣裳收好,挑出明日要穿的擱在外頭。

還在溫家時,祖母偶然給他們房什麼東西,要麼是在眾人麵前拿出來說半日這東西多麼好,要麼就使人拿幾個托盤托著,從正院一路大搖大擺送到他們屋裏,不得上三五日的“太太真是慈和,待大爺大奶奶真是沒得說”“哪家的嫡母能和太太似的這麼大度?”不算完。

說是給家裏子嗣東西,倒像是施舍乞丐。

在溫家活了十四五年,爹娘在的時候他還有家人,爹娘都走了,他在溫家就真成了卑微乞求施舍苟活的親戚。

在溫家他是外人,在王家他是外姓的晚輩,姑母卻拿他當自家子侄看。

今兒姑母是特讓屋裏隻留了幾個丫頭,大嫂妹妹們都不在旁邊才給他這些衣裳。他要走時,姑母也隻把這兩包衣服給他院裏的小廝一起拿回去,已經入了夜,就算當麵碰著,也看不清小廝手裏拿的都是什麼。

姑母是真心要給他衣裳,不是為了彰顯對他的“恩德”。怕他心裏不舒服,還特說了這些衣裳都是沒人上過身的。

那日他說他身上有銀錢,隻求姑母給個安身之地,一應衣食束脩他自己都可辦來,姑母沉了臉斥他,問他難道她這姑母在他心裏就是這等連養個孩子都要算計的人?

“我是和你祖父有怨,也看不慣你祖母二叔三叔,不想和溫家有什麼往來。可當年恩怨和你一個孩子無關,我便是記恨也恨不到你身上。我願意見你,確實是覺得你得中了一等稟生便千裏迢迢的過來,定是和溫家離了心。真說得難聽些,王家若最後留下你,不可能一點兒不考慮到你往後會如何報還,我也存著氣你祖父的心。可若你留在王家,便是王家的晚輩,哪兒有一家子的人日日算計利益得失的?若真這樣,那家成個什麼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