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人們來到世上是為了活著,我倒願意相信,人們來到世上是為了死。我到過許多地方,某個肮髒的街頭,衣衫襤摟的窮人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裏,他們的身體上透露出一股臨近死亡的氣味。我去過醫院,看到剛剛停止心跳的人被護士推到冰冷的停屍間。病房裏散發著藥味、桔子皮味、尿味和病人身體上的體臭,還有食物發酵的氣味。病房中有六張床,五個老人和一個全身血跡斑斑的青年人,這個青年人是昨天送進來的,他被一個醉鬼駕駛的一輛發了瘋的轎車撞飛幾十米遠,青年人沒有死,做了截肢手術,隻剩下一條胳膊,一條腿,徹底成了半個人。靠窗邊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幹癟的老頭,喉嚨裏堵著一口粘痰,這口痰遲早會奪了他的命。我的奶奶趟在緊挨灰牆的床上,鼻孔裏插了兩條氧氣管。
奶奶住院時,我已經十五歲了,剛剛念中學二年級。我每天去兩趟醫院,早晨和傍晚,有時住在醫院,睡在走廊中的長椅上。小叔至從第二次離家出走後便不知下落。我的父親燒飯,我負責送飯。我的姑姑和大伯很少來醫院,他們似乎都很忙。主治醫生隔天差五凶神惡煞地向我們討取住院費、醫藥費和器療費用。父親把他破舊的不值錢的房子變賣了,父親還想賣他的血,結果查出他患有乙肝。我也去過血站,我對他們說我要賣我的血,他們把我轟了出來。
我們付不起醫藥費,奶奶辦了出院。父親從他的廠裏偷了兩瓶氧氣罐,奶奶用光了一罐,另一罐還沒有開封,她就死去了,是在某夜坐著走的。
奶奶的去世,對於我來講,是不能承受的悲痛之重。這重量整整脫胯了我的健康,我開始失眠,經常盯著什麼東西發愣,或者自言自語。打那時起,我學會了吸煙。但我從不喝酒,在我剛剛懂事時起,我就發誓我這一輩子不沾一滴酒。我討厭酒精味,我也討厭父親嘴裏呼出的氣味。我天真的認為,父親身體裏的血能麻醉一頭成年大象。
奶奶的去世,給我的父親打擊很大,父親的精神病態加重了。不喝酒時,也開始莫名其妙地發作。單位辭退了他,每月給他最低生活費。
我22歲時,接到了父親的死訊,當時我在澳大利亞。他的骨灰盒一直寄存在殯儀館,好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件,整整十年,他看著左鄰右舍的骨灰盒搬進搬出——如果人死後靈魂不滅的話,最後隻剩下孤零零的他留在了這個密不透風的小抽屜裏,灰塵染滿了他的表皮。他的兄弟姊妹隻能為他做到這些。我並不怪我的叔叔伯伯,錢是他們的,他們有對錢的支配權。我隻是怪我自己,怪我自己的無能。
今天是星期二,空中垂斜著細雨。此時此地,我站在殯儀館的寄存處,看著密密麻麻的顏色相同的小抽屜。最上層的一格,我看見了,標簽上寫著數字104。一位瘦弱的老人說:對,就是它。說完後,老人搬來一把椅子,顫悠悠地踩了上去,伸出幹癟的手,鑰匙轉動的聲響,抽屜拉開的聲響,還有老人嗓子眼裏粘痰的嗡嗡聲。老人拿過來一個四四方方的木製盒子,盒子上的顏色已經褪成了斑斑痕痕的暗棕色,它原來的顏色是什麼樣子?紅色,紫色,黑色,誰會在乎它的本來麵目。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盒走出了陰暗的令人窒息的寄存廳,我走到門口時,還能聽見裏麵抽屜關上的聲響和一口粘痰落到水泥地上發出的聲音。
我給父親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公墓。他一定會喜歡。他的公墓緊挨著他媽媽的公墓,也就是我奶奶的公墓。一個在上麵,一個在下麵。媽媽隨時隨地都能俯望到兒子的一舉一動,她們每天早晨都能看到東方的天邊泛白,她們還能一起看到夕陽西下後的昏黃餘光,她們終於又能在一起共同回味春夏秋冬的變換交替……,就好像他還在她的**裏,她將是他永恒的時光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