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青(1 / 2)

趙匡胤兵未血刃得來的天下,終於也要被他的子孫斷送掉了。

時逢亂世,我便也隨著湍湍急流流落民間,委身於汴京城裏一處古玩鋪子。幾月前,宮中一個老太監將我偷出賣到此處,店家見之嫌惡道:“貨是好貨,可您看這兵荒馬亂的,誰家還有那閑情買這些個易碎的瓷瓶,公公您還是弄點金石玉器的實在呀。”

店家果然說準了。我躺在鋪子角落的木架上,一連三月,無人問津。

那一日,我閑極無事,細數著街上匆匆一過的路人,一個儒雅的書生,輕搖玉扇,踱將了進來,隻一眼,就瞟見角落裏的我。我那時已經被老板忽視一月有餘,全身布滿厚厚的灰塵,和一堆土窯罐堆在一起。隻著瓶頸下一點兒,還看得出本色的青來。

書生一雙圓目驚愕的瞪大,隨即麵露狂喜,一把拋開了扇子,不顧風度地衝到架下,然後恭恭敬敬的站定,伸出手來。他伸向我的手卻是極緩慢的。他小心翼翼的捧起我,動作那樣輕柔,連我身上的灰塵也不曾碰掉。他張大了嘴,模樣跟傻了似的,樂嗬嗬的直笑。把我從頭望到腳,又從腳望到頭。然後一隻手把我輕輕攬入懷裏,騰出另一隻手抿上衣袖就來拭我,不料衣角剛剛碰上我的身體,他又皺了皺眉,將衣袖反轉過來,用貼身的柔軟裏子仔細拭擦。

店家把他的神態看在眼裏,趕忙湊過來道:“官爺好眼力,這個梅瓶乃前朝禦窯所出,傳世之作啊,世間沒有幾件了。”頓一頓見他不語又道,“您看,這梅瓶本是小店鎮店之寶,原是舍不得賣的,若非您實在是識貨之人,寶劍配英雄,這瓶子到了您手裏,也不算辱沒了它…”

店家喋喋不休,他卻全沒進了耳去,癡癡的目光,盡係在我身上。末了也不抬頭,隻問一句:“一千金,夠不?”

店家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夠了,夠了,大爺真是爽快人…”

他也不言語,拋下銀票,懷揣著我急急離去。

然而此刻我卻愕然了。他抿起衣袖拭我的時候,我瞧見他手腕內側,兩塊一般大小的胎痣。色澤暗紅,形如穀穗。

原來是他,原來是他。

我心中狂跳不已,竟是當年那個小道士,隻不過,事過百年,原來他又轉世了罷。

原來我留給他的印記,還在身上。

原來這一世,他名叫雲破,是個家底殷厚的紈絝子弟。家中祖上著實留了些家產,他又為獨子,是以在亂世之中,倒過的悠閑自在。

雨過天青雲破chu,我啞然,倒真是應了那句話罷。

回家後,他特意在書房裏置出一間靜室,名曰“藏青閣”,內裏一案一幾,我獨在案上,此外更無旁物。

這“藏青閣”除了他以外,從不許任何人拂拭,包括他的妻子。他每每進來前必除冠撣衣,把玩我前必洗手焚香。我被他供奉的矜持起來。

他的妻子,那個溫順婉約的小婦人,我卻常常看到。

“相公,新到的西湖龍井,我給你沏了一杯來。”

“夜深露重,還是添件衣物吧。”

雲破每天必至藏青閣,一坐就是半天。那個小婦人,常托著些茶水衣物,行至書房,這藏青閣她是進不來的。

她總在外間頓住,低眉順眼的輕聲喚他。

有一次,雲破起身出去,透過低垂的珠簾,我瞧見她麵向我的臉。她的臉,像冷月下的霜色,在一片慘白的淡漠中,看不真切五官,惟有那雙丹鳳眼,卻在栩栩發光,閃著淒厲的恨意的目光。

原來她竟是這般恨我。不過想想也該,我就這麼平白無故的闖入,在她家裏,在她丈夫心裏,偏安一隅,而這一個角落,偏偏都是她進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