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奇的看了一天,就倦了,然而更要緊的是,我餓了。外麵的人個個步伐蹣跚,臉上苦的和衣服一般顏色,卻是任勞任怨,一天一夜,沒有一個停下休息。我自然也尋不到食物來。
我腹中空空,又餓又累,尋了個遮風的土洞,蜷臥著身子,和自己的尾巴玩樂了一會兒,爪子枕著腦袋,沉沉的睡去了。
在夢裏,我好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周遭一片溫暖。然而母親卻不要我了,說我是妖怪,把我推將開來。我掉進了火裏,看見自己的皮毛被烈焰燒焦,卻感不到一絲痛苦。
我做著稀奇古怪的夢境,直到一聲驚呼把我喚醒。
多年以後我都記得那個聲音。人類居然可以發出如此奇怪的聲調,似喜似顛,似悲似怨,似乎有滿腹的冤苦,卻以如此歡喜的方式表達。
我睜開眼睛,發現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我變成了一尊瓷器。
一尊一尺來高,短頸小口,豐肩圓腹的梅瓶。
瓶體顏色空明澄靜,青中微綠,猶如雨後蒼穹,天青中閃現出一抹淡淡的幽藍。
這份水天之色,令我恍惚間稍許驚豔,世上竟然有如此動人的器物。仿佛是一個滋潤如脂的女子,帶著曠古與來的靜穆與凝重,如夢如幻翩然臨世。
發出那聲驚呼的,是一個滿麵煙塵的男子,他除了眼白與牙齒外,一張看不出年齡的麵孔,連著一把亂糟糟的胡子,都成墨色。
“成了,成了...
...老天——老天長眼呀!”
那個男子顛瘋狂喜,把我高舉過頂,一個撲騰跪拜在地,仰望蒼天,喜極而泣。
“成了…成了嗎!?”周遭苦力樣的人紛紛扔下手裏的活計飛奔過來,一張張灰土色的臉,突然鮮活起來,寫滿了狂喜,羨慕,慶興,還有劫後餘生的解脫。
兩日之內,我兩度被人類捧在手裏,然而我卻不一樣了。但對當時的我而言,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好,至少瓷器,是不會挨餓的。
“真的是成了…”一位老者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走來,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他走到跟前,手一鬆,拐杖落到地上。他拒絕旁人攙扶,一雙手抖個不停的伸向我。
“看看…看看…這釉水,融合的多好,這顏色…顏色…雨過天青雲破chu——哈…哈哈哈…”老人突然狂笑起來,整個人就像風中的枯草,搖擺不定。他那樣的年齡,那樣的身骨,我真擔心這樣的笑法會把他的胸腔震破了。
然而他的聲音慢慢沙啞,兩滴渾濁的淚水滴到了我身上。周圍變得一片肅靜,所有的人都低下頭去,用黑炭樣的手抹著眼睛。不知道哪裏傳出一聲咽嗚,原本歡騰的氣氛,被一片秋風蕭瑟代替。
原來,現在是後周柴世宗年間,此處是以皇家姓氏命名的禦窯,名曰柴窯。
就在今年的請瓷器式上,柴世宗一時興起,欲得一種瓷器,顏色如雨後的天空,更下了“雨過天青雲破chu,者般顏色作將來”的批語。勞的四方瓷匠,齊聚京城,然而十窯九不成,忙活了半年,竟連片這般顏色的瓦也沒有燒成。世宗大怒,怪罪其下,每一月不出瓷,月斬一批能工巧匠,如此已過三月,這位老人的兩個兒子,都已經含冤而去了。
如今這千古絕唱的“雨過天青”已出世,瓷匠們性命得保。
那夜我賴以容身的土洞,便是一處新起的土窯,我竟在睡夢中不知不覺被練化,肉身已滅,魂魄卻被拘於這梅瓶之中。想是因著我的精血,瓷匠們苦苦探索,百尋不得的天青色方才成了,我果不是凡物嗬,心裏不禁小小的虛榮一下。
此後我就呆在這梅瓶之中,看盡雄才大略的柴世宗如何拓展疆土,親征北漢,又如何身染急症,宏圖初展就魂歸太虛。再看著小皇帝殿前點將趙匡胤,而他又如何恩將仇報,兵變陳橋。
鬥轉星移間,天下已換了姓氏。
然則任世事翻雲,人心叵測,我獨冷眼旁觀,蒼生與我何幹。我不過是一隻小小的冰冷的梅瓶,雖然見過了那麼多人事,我卻渾渾顫顫如在夢裏。我的記憶裏,依舊清晰的是那日一老一少兩個道士。
百年如一夢,再睜眼已到靖康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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