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作者喜歡的開篇(2 / 3)

李熙本想再深入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來,是做一名壯烈的無名烈士,埋骨黃沙,還是做一個奴隸,忍辱負重,靜候吐蕃帝國崩潰的那一天,或者做個喇嘛也不錯,畢竟自己的左手右手都還健在。

李熙的問題還沒想明白,出征的號角就吹響了,幾個騎馬的軍校揮舞著馬鞭,惡狼般驅趕著懶散地躺在地上的新兵,李熙一個不留神也挨了一鞭子,從那一刻起,他就絕了做烈士的打算,把士兵當豬狗一般看待,還指望老子給你賣命,我去——

不過究竟是做和尚還是做奴隸,李熙還是頗費了一番思量。唉,這個問題太複雜,還是邊走邊說吧。

吐蕃騎兵很不欣賞李熙遇事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的性格,他們替他做了選擇,讓他做了一個不用跟女人打交道的奴隸。

在戰俘營裏呆了三天後,李熙得到了他的奴隸編號:九五六五。吐蕃人把這個編號烙在他肩頭上,然後分配他去剪羊毛。

羊是大唐邊將為顯示何談誠意送來的,吐蕃人覺得羊毛太長,宰殺的時候會很麻煩,就征調了幾十個心靈手巧的奴隸來從事這項工作,勤奮好學的李熙很快掌握了這門手藝,可惜羊很快就被吃光了,羊毛沒得剪了。

和談成功後,李熙被帶回吐蕃,吐蕃女人多,剪羊毛用不著男人,李熙就被派去森林裏伐木。吐蕃人給了他一把可能是從上古時期傳下來的銅斧,其鋒利程度介於石斧和鐵錘之間,第一天,李熙的手就被磨破了,第二天,雙手血肉模糊了。

本來他是打算請兩天假的,哪怕全勤不要呢,但考慮到吐蕃監工常鼓勵請假員工自個挖坑把自個埋了,李熙決心還是暫時忍耐一下。

為了不讓吐蕃監工小瞧自己,李熙強忍著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苦中作樂,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盡管他的手腫脹的堪比發泡好的熊掌,但他仍用它捧著碗喝粥,而非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舔著吃。

一邊吃一邊與同樣來自大唐的難兄難弟們談笑風生。

然後用近乎麻木的手掌握著堅硬的斧柄,砍伐樹木,一邊工作,一邊流淚,一邊與難兄難弟們談笑風生。如此過了兩天,到了第三天,一個新來的唐人趁他不備突然在他的手上抹了一把粘乎乎的東西,周圍的人都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監工過來問怎麼回事,回答說有人往李熙手上抹鳥糞,監工望著李熙眼眶裏熱淚直滾,就和藹地問他疼不疼,要不要看郎中。

李熙疼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卻口是心非地說手不疼不用請郎中,自己流淚是因為感動所致,監工老爺如此體恤下情,自己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監工猛捏李熙的手,笑著說沒事就去幹活,再讓我看見你們上工期間在這閑扯淡,我把你們一個個都剁碎了喂狗。

李熙的手劇痛了一日一夜,劇痛難忍時,他就在嘴裏塞一根軟木棒用牙齒咬緊忍著。

若不是怕起內訌讓吐蕃監工有機可乘,他一定要好好舉報那個不良同胞的醜惡行徑。

同胞們呀,你們為何總愛自相殘殺呢。

……

第二天,李熙的手突然消腫結痂也不疼了,他這才知道自己的同胞是在幫他,他決心要好好答謝自己的救命恩人,豁出去遭天譴的危險,也要把從老軍那裏得到的有關吐蕃帝國即將分崩離析的天機泄露給他。

可惜白雲悠悠,那人已不知去向。

有人說他是受不了苦鑽了黑森林,黑森林裏盡是毒蛇猛獸,人鑽進去豈非找死?

也有人說因為他晚上不肯背對著監工睡覺,監工罰他挖了個坑把自個埋了。

還有人說……

總之,李熙再也沒有見到他。

當李熙的手把銅斧的柄磨的溜光錚亮,斧柄也把他的手磨出厚厚的一層老繭時,幸運之神似乎向他望了一眼,不過不是青眼,而是白眼。

夏末秋初時節,大唐邊軍主動出擊,襲擊了分散在森林邊緣的幾個吐蕃部落,砍了幾百顆人頭,強奸了幾百個婦女,抓了幾百個吐蕃人做奴隸,奪回了幾百個被吐蕃人抓去的奴隸。取得了唐蕃戰爭史上又一次輝煌而偉大的勝利。

李熙那天正在山上伐木,眼見山下的草原上冒起了青煙,正疑惑出了什麼事,忽然就看見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吐蕃監工正拎著皮囊往山下跑。

李熙忽然憶起了老軍曾經說過的話,於是扯嗓大呼:“吐蕃敗了,大唐勝了。”

如行屍走肉般在林間勞作的同族們聞訊頓時像打了雞血,一個個跟著鼓噪起來。

一個機靈的小夥子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了十幾丈外的監工,他本是獵戶出身,投擲石頭可以砸死老狼,監工的身板兒顯然不及老狼皮實,悶哼一聲就趴在了地上。

眾人把他捆起來,準備交給唐軍領賞,但大唐的軍將卻顧不上這些,他們殺敗了吐蕃人後正在飲酒作樂。

幾百顆人頭插在尖銳的木樁上,看上去也頗為壯觀吧,幾百個女人同時脫光衣裳跳舞,看上去更加壯觀吧,你說誰還有心事去管什麼狗屁監工。

一位唐軍軍校極不耐煩地向被眾人推舉來接洽的李熙嚷道:“愛咋咋弄,刀砍斧劈,隨便,回頭記得把人頭提來給我,我給你們記功請賞。”

李熙唯唯而退,依依不舍,出營的時候還差一點撞在木樁上,有什麼辦法呢,雖然已經是黃昏,可陽光還是太強烈了,照射在那片白晃晃的東西上,太晃眼了。

軍校的話被李熙帶回山上後,大夥兒就開始商量著怎麼處置這個監工。

約一盞茶的功夫後,眾人達成共識:把他綁在樹上,咱們兄弟輪番上陣,愛打愛捶,悉聽尊便,用拳用腳,聽其所好。但有一條得注意,先別弄死了。

這個人太凶殘了,太可氣了,就這麼弄死,太便宜他了,怎麼著也得嚴刑拷打個三五七日吧,等大夥出夠了氣,再讓他自個挖個坑把自個埋了。

不過也有人發出疑問:到那時節他還能挖的動坑嗎?

還有人提出疑問:山下不是吩咐了要帶他的人頭去請賞嗎?軍隊裏是殺頭記功的,他們是要拿這顆人頭去邀功呢。咱們就算不稀罕賞錢,也沒必要得罪人是不是?

大夥嘰嘰喳喳爭論了一陣後,就說那就不活埋了,改砍頭吧,打夠了,出完了氣,先讓他挖個坑把自個埋了,然後咱們大夥兒再把他挖出來,砍下腦袋去領賞,兩不耽誤嘛。

主意打定,監工就被剝光衣裳捆在了樹上,他聽到了奴工們的議論,情知難逃一死,反倒全放開了,他放肆地大笑,豪情萬丈地發表演講說:

“老子死也值了,你看看你們,真是豬狗不如的東西,四十三個漢子,老子才一個人。老子一個人活活弄死了你們十六個人!餘下沒死的個個給老子當牛做馬!你們有沒有廉恥,你們怎麼就那麼賤,你們為何不反抗,就算沒膽量反抗,至少可以逃跑吧,林子這麼大,老子就一個人,你們跑了我有什麼辦法?可笑你們這群豬狗不如的東西,隻知道悶頭苦熬,死了也活該。”

他說完還用力向地上吐吐沫,以示輕蔑之意,這可真把大夥氣瘋了,他奶奶的,你得勢時囂張,這會兒成了喪家犬,還這麼囂張,活膩歪了找死不成?

有人舉起了銅斧,有人操起了大棒,有人揮舞著拳頭,有人大口向他吐口水,個個摩拳擦掌,紛紛準備結果了這廝的性命。

李熙趕忙攔住眾人說:“諸位千萬別上當,他這使的是激將計啊,這麼就弄死他,豈不是太便宜了?”

眾人一聽這才回過味來,於是紛紛咒罵。

監工見自己的計謀被李熙識破,恨的目瞪欲裂,破口大罵道:“你不得好死。”

李熙拍拍他的臉說:“你先顧好自己吧。”

吐蕃人朝李熙的臉上吐了口吐沫,眾人嗬嗬大笑,李熙用衣袖擦幹了,他彎腰撿起一根木棒,望定吐蕃人的嘴,狠狠地砸了下去。可惜了監工的一口好牙,全碎了,和著血沫往外吐。仇人近在咫尺,可惜他已經沒有力氣往李熙的臉上吐了。

吐蕃人慘烈的嚎叫聲一直持續到二日拂曉,奴工們輪番上陣,拳打腳踢,發泄著自己的一腔怒火,一個打累了就換另一個,到拂曉前後大夥每個人都上了三次番,人人都報了仇。

黎明破曉前,李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睡的很不踏實,他夢見被自己打碎滿口牙的監工跪在他麵前真誠地向他懺悔,痛哭流涕地表示今後一定改邪歸正,希望李熙能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李熙有些心動,覺得應該給人一個改過的機會,他那顆看似冷酷堅硬的心,內芯其實還是很柔軟的。

耳畔傳來一陣磨斧頭的聲音,李熙覺得奇怪,吐蕃監工不是被打的快死了嗎?誰這麼大清早的就起來磨斧頭準備開工?

磨斧子的是個黑瘦精幹的少年,正是他用石頭砸倒的監工。

李熙勸道:“一顆頭也值不了幾個錢,大夥一分就沒有了。”

“你的意思還是要把他活埋?”少年眼眸裏閃爍著疑惑,他用手指試了試斧刃,“這家夥已經廢了,根本就挖不了坑,我看還是砍了幹淨。”

“不管是活埋還是刀劈斧剁,都隻能圖一時痛快,人死如燈滅,他是感覺不到痛苦的,所以我覺得對一個惡人最嚴厲的懲戒應該是……”

李熙的話還沒說完,少年的雙眸裏就射出了奇幻的光芒,他高興地叫道:“我明白了。”

李熙握著他的手,充滿疑惑地問道:“你的真明白了?”

“我明白了,看得出你是位高人,您真是高人呐。”

少年說完丟了銅斧,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走向了吐蕃人,幾步遠的路,他回了兩次頭,他望著李熙,眼睛裏充滿了崇敬的神采。

然後——

他就用石頭狠狠地砸向了吐蕃監工的膝蓋。

啊——

監工歇斯底裏的慘叫聲,震動了整個山林。

啊——

他的另一隻膝蓋也碎裂了,慘叫聲驚起陣陣飛鳥。

“三郎,你在幹嘛?”一個被慘叫聲驚醒的老漢茫然地問道。

“你沒看見嗎?我在砸他膝蓋。”少年紅光滿麵,他望了眼李熙,目光在眾人臉上逡巡著,止不住的興奮和笑。見眾人仍是一副無知無解的樣子,便大聲解釋道:“你們還不明白嗎?殺了他,就太便宜他了,他的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一刀殺了,隻能圖一時痛快,人死如燈滅,他是感覺不到痛苦的,所以對一個惡人最嚴厲的懲戒應該是……應該讓他的餘生都活在悔恨中……”

少年再次望向李熙,眼眸裏充滿了崇拜,他得意洋洋地為自己的行為做了注解:“下半輩子,他就算要飯也要被人欺負啊,哈哈哈哈,他一定會活的豬狗不如啊。”

李熙無力地低下了頭,他覺得這少年可能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他的本意是放監工一條生路,讓他在悔恨中度過餘生。

狠毒莫過殺人誅心嘛。

但是現在……

算了,事已至此,或許少年做的也沒有錯。

後來的事實證明三郎做的一點也沒錯,他真是大夥的幸運星。

李熙想想都後怕,要是自己一行人是提著那吐蕃監工的腦袋走下山的,那將會是怎樣的下場呢?

山下的唐軍將士昨夜因為酒喝的太多,又和舞女們玩的太累,太過疲憊的他們放鬆了警惕,結果在一更天時,被一股吐蕃殘兵偷襲劫了營,校尉以下三百人被斬首。

李熙領著二十六個奴工下山走進昨天接洽好的唐軍大營時,西天的晚霞濃紅如血。

遠遠瞅見營門內列著一排唐軍士卒,李熙心裏還挺激動,自己區區一介平民,一個被吐蕃掠來的奴工,何德何能,竟讓大唐的勇士們列隊相迎呢。

李熙這興奮勁沒持續多久,就意識到自己應該趕緊逃命了。

隱伏在營中的吐蕃人本想賺唐軍進營,沒想到賺進來二十七個昏頭昏腦的奴隸。

於是箭飛如雨,當場射翻了十幾個人,李熙一看勢頭不對,抱頭就跑。

吐蕃人的羽箭貼著他耳朵根颼颼怪叫,他嚇的腿也軟腳也軟,但他心裏很清楚,這會兒要是讓他們逮住,可就不是重新為奴這麼簡單了,那就是個死啊。

啥叫命比草賤,這就是。

李熙起初是抱著頭跑,後來他想明白了,這射來的是箭,不是街邊小販砸來的臭雞蛋,抱著頭就有用嗎?沒用,不僅沒用,還會耽誤自己跑路。

想通這一節,李熙就解放了雙手,撒了歡地飛奔起來。

夕陽西下,層林點金,夜色漸濃,夜風徐徐,真是良辰美景跑路天啊。

李熙此刻進入了一種無法用言語述說的境界,他兩腿生風,猶有神助,吐蕃人如雨的箭矢在他耳畔簌簌滑過,卻分毫傷不得他,他隻覺耳畔小風瀟瀟,其身飄飄遙遙,兩腳幾乎要離開地麵騰空飛起來了……

……哎,哎,飛起來了,他飛起來了,他真的飛起來了,他真的是飛起來了,他踏空而起從一道斷崖上直衝而下,其瀟灑程度與前世駕車衝下大橋那一瞬雷同類似!

“有種你就讓我再穿回去!”李熙惡狠狠地詛咒道。

神恨他的無禮,沒有遂他的心願。

他從斷崖上摔了下去,崖下沒有深潭、河流、湖泊、雪窩、沼澤、救生氣墊,他也沒有被樹枝、山岩、鹿角,或其他突出物掛住,恰巧也沒有老鷹、大雕、駿馬、飛鳳或暴龍從腳下路過……什麼都沒有,他就是那麼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如鐵般堅硬的砂石地!

“……哎呀,啊,好疼呀……”

但他沒有死,甚至都沒有受重傷。

這在任何人看來都絕對是奇跡的奇跡,李熙卻處置坦然,早在自己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一個混亂顛倒的世界,萬事不可以常理推度,一切皆有可能!

吐蕃追兵距離斷崖尚有十幾丈遠就勒住了馬,他們是眼看著李熙跌下懸崖的,那道斷崖高約三十丈,一般而言,人跌下去不死也得殘廢,為了一個或死或殘廢的奴隸冒險站到斷崖邊緣往下探望,純屬是吃飽了撐的。

於是他們紛紛撥轉馬頭得勝回營去了:被唐人掠來幾百名婦女還等著他們去解放呢,這些可憐的女人一個個都嚇壞了,晚上可得好好安慰安慰她們啊。

李熙奇跡般地躲過了這一劫。

死裏逃生的他在森林邊緣的草原上流浪了半個月後,來到了一個回鶻人部落,那年風調雨順,回鶻人的牛馬羊長的又肥又壯,衣食豐足的回鶻人熱情地接待了他,聽說他會剪羊毛,就留下他做了剪羊毛的師傅,管吃管喝管住,還管女人陪睡覺。

李熙是打心眼裏感激這些碧眼高鼻的回鶻人。

“我愛草原,我愛我家。”李熙每天早上走出帳篷時都會麵對朝陽說同樣的一句話。

可惜好景不長,“草原鬣狗”沙陀人突然襲擊了這個回鶻人部落,把包括李熙在內的一百多男女變成了他們的奴隸。

“鬣狗”把奴隸們帶回他們的巢穴,用鋒利的刀子削去李熙身上由吐蕃人烙下的編號,他們的刀子真鋒利,削人皮的手法更純熟無比,一刀下去,曾經的恥辱就沒了,隻留下了巴掌大的一塊疤。

剪羊毛的李師傅搖身一變成了李大廚。

李熙隻用了三天時間就跟突厥大廚學會了做烤肉,燒濃湯。第四天,李熙晉升為大廚,原先的大廚因為菜式太老套,提不起主人的胃口,被剁巴剁巴喂了狗崽子。

為了避免重蹈突厥廚師的覆轍,李大廚抖擻精神,賣弄手腕,大展廚藝,將後世八大菜係的幾百種菜換著花樣做給“鬣狗們”品嚐。一天推出一樣新菜品,兩個多月沒有重樣的。

沙陀人很欣賞他的菜,卻並不欣賞他的人,嫌他身上的油煙味太重。每天做完菜後,李大廚師就不得不收起頭頂上的光環,乖乖地躲到堡壘外的羊圈裏抱著羊兒睡覺。

同樣抱著羊兒睡覺的還有幾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其中一個穿著羊皮襖的少年,對一頭母羊特別上心,每晚必抱著它方能入睡,好奇的李熙隻是無意中瞄了他一眼,敏感的少年就回以狼一樣的陰狠目光。李熙據此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狼孩”。

某日,“狼孩”挨了“鬣狗”主人的鞭子,遍體鱗傷的他跑去向他的羊媽媽訴苦,卻意外地發現後者正和一頭老公羊在談情說愛。“狼孩”厭棄了他的羊媽媽。

又一日,“狼孩”又挨了“鬣狗”主人的鞭子,奄奄一息的他爬進羊圈裏藏匿,三天三夜,他伏在爛草裏一動不動,第四天深夜他被他的羊媽媽用舌頭舔醒,但饑餓難忍的他卻趁勢抱住了懷孕的母羊,咬斷了它的喉嚨,吸幹了它的血。

李熙後來知道那個少年也是沙陀人,名叫朱邪赤心。

沙陀人被稱之為“草原鬣狗”,族群內部上下尊卑等級森嚴,對內對外皆凶殘、冷酷,朱邪赤心出身貴族,之所以受族人虐待,據說跟他出生時的異象有關。沙陀人出生之際,他家中豢養的牧羊犬忽仰天發出狼嗥,繼而互相撕咬,直至同歸於盡。

傳言如此,至於真相,李熙隻能說嗬嗬。

沙陀主人不讓李熙住在土堡,無形中卻救了他一次。

為了救回被掠走的族人,回鶻可汗出動了精銳騎兵,在一個寒冷的深夜突然包圍了沙陀人的堡壘。趁沙陀人熟睡之際,回鶻人在土堡四周堆滿了幹柴,然後點燃了火,烈火將整個土堡變作烤箱,裏麵的沙陀人則統統做了烤肉。

在羊圈裏摟著羊睡覺的李熙奇跡般地逃過了這一劫,但厄運並沒有結束。回鶻人把他當戰利品帶回了草原,在他的頭上插了根草棒和牲口混在一起公開叫賣。

李熙、“狼孩”,以及另外三個沙陀人被一戶牧羊人買去,牧羊人待他們不算十分苛刻,除了喝醉酒時偶爾鞭打他們以外,他甚至稱得上很仁慈。

他買的五個奴隸統統活過了半個月,而其他人家的奴隸總是活不到十天就折損大半了,三分之一被餓死,三分之一被打死,三分之一是病死。

人們都說李熙他們命好,但李熙並不這麼認為,自己之所以活的久,是因為當慣了奴隸,懂得為奴隸的生存技巧,而非主人的仁慈和慷慨。

和他持同樣看法的還有朱邪赤心。

非正常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營地裏的奴隸開始醞釀一場暴動,李熙也很想參與進去,但沙陀人信不過他,說唐人慣會出賣朋友,不值得信任。

出於保密的考慮,某日深夜沙陀人將李熙從牛棚裏抓了出來,剝光他的衣裳,捆住他的手腳,堵住他的嘴,把他扔到了草窠裏,讓蚊蟲去吸幹他的血。

那晚電閃雷鳴,下了一整夜暴雨。

第二天李熙被牧羊人救回去的時候,已是奄奄一息,那幾十個準備暴動的沙陀人的頭顱穿成一串高懸於旗杆之上,遠看如一大串肉葫蘆。

暴動失敗,他們幾乎全軍覆滅,據說隻逃走了一個少年,名字叫朱邪赤心。

李熙大難不死,因禍得福,他的主人在暴動中被人割斷了喉嚨,因為沒有繼承人,他的財產便被充公。李熙成部族公社裏的牧羊人。

回鶻人的公社是為孤寡老人設的,族裏共同出資出人蓄養牛羊,所得歸孤寡老人受用。因為是公共事業,權屬不那麼明晰,管理遠不及私家那麼嚴苛,那段日子是李熙穿越以來過的最舒心的時光。

白天趕著潔白的羊群在遼闊的大草原上放歌,晚上圍著篝火喝酒吃肉跳舞,年輕貌美的回鶻姑娘熱情奔放,總是能恰到好處地慰藉你的孤獨。

這種甜蜜的真實常讓李熙感到不安,自己跨越千年而來,真是為了這一刻的虛幻?甜蜜的假怎敵得痛苦的真,過慣了倒黴日子的李熙在不舍和不安中又迎來了痛苦的真實。

某日,一夥凶狠野蠻的室韋人襲擊了他的羊群,俘虜了他,他又成了室韋人的奴隸。

室韋人在每個奴隸的胸脯上打上烙印,李熙因為被認定為唐人,受到了室韋人的特別關照——在他的前胸和後背上各打了一個烙印。

奴隸身上的烙印還沒有結痂,室韋人就自食惡果了。因為越界搶掠財物,他們受到了草原狼族契丹人的懲罰,給李熙打烙印的那個室韋人現在也做了奴隸。

契丹人讓他穿上花花綠綠的女人衣裳,登上柴堆一邊跳舞一邊演唱祝福的歌謠。

那堆柴足有一人多高,李熙起初以為讓室韋人站在柴堆上,目的是為了讓台下觀眾好看的清楚點,後來才知道契丹人原來是另有妙用。

草原狼圍坐在一起,邊飲酒,邊欣賞室韋人的歌舞,不時地發出歡快的笑聲和真摯的讚美聲。不時有人丟給室韋人一塊肉骨頭或半杯殘酒作為獎賞,室韋人為自己得寵而雀躍,歌舞的十分賣力,曲終人將散,幾個喝的醉醺醺的契丹人遞給室韋人一支火把,示意他可以把腳下的木柴點燃了。

室韋人無奈地接受了他們的提議,在烈火中實現了永生。

契丹人把李熙、駱駝和馬一起送到了與大唐交界的邊境市場上,在他那亂蓬蓬的頭發上插了一根木棒。李熙有一副好身架,牙口也輕,還懂得幾門手藝,契丹人給他標了個高價,這讓李熙一度欣欣然有些發飄。

可能是因為價格太高,或其他什麼原因。

李熙一直有價無市,遲遲難以出手。

望著同伴們一個個覓得新主人,李熙心焦如焚。

契丹人分析後認為李熙賣不掉的原因很有可能與室韋人留下的那個烙印有關,那個烙印有些類似唐字裏的“死”字。

“死”,多麼不吉利呀,誰願意花錢買個“死”字回家呢,多晦氣呢。

於是契丹人仁慈地決定為李熙除掉這塊帶有侮辱性質的烙印,但究竟是用刀把整塊皮剝下來,還是用火把烙印燒爛,亦或是再烙一個更大的標誌遮擋舊標。

主人們為此爭執不下,最後竟動起了刀子來,結果主張用刀子剝皮的哥哥死在了主張用火的弟弟的刀下。

寡嫂帶著嫁妝下嫁小叔子的同時,宣布這個前胸後背都烙有“死”字的人是個不祥人。

不祥之人連做奴隸也不配,他活著隻會連累更多的人倒黴。

女主人給了害死自己丈夫的不祥人一把鐵鍬和一個皮袋子,讓他先在地上挖個坑,再把他自己裝進袋子裏,然後再躺進挖好的坑裏,至於要不要把袋子口係上,則全憑他自己的喜好,在這一點上女主人是十分開明的。

李熙給自己挖了個坑,但不想跳下去,那個惡毒的女子就拉開弓威逼他跳。

她的弓剛剛拉開,大唐的鐵騎就殺到了。這是朔方鎮的騎兵,向來以善戰聞名,驕橫的朔方軍狠狠地鞭打了那個女人的丈夫,然後令那個女人斬下她新丈夫的腦袋,並讓她把她新丈夫的屍身裝進皮袋子裏埋掉。

女人一一照做了,然後她瑟瑟發抖地懇請朔方鐵騎饒過她的性命。朔方軍卒允其所請,他們遞給契丹女人兩根繩子,讓她把她丈夫的頭顱拴在戰馬的尾巴上,由他們帶回去請賞,再用另一根繩子把她自己的雙手捆住,他們要把她當作戰利品帶回家享用。

契丹女人一一照做了,然後她提醒朔方騎兵李熙是個不祥之人,兩天之內害死了她的兩任丈夫,並害的她成為奴婢。

朔方騎兵哈哈大笑說:“他是你契丹人的克星,卻是我大唐的福星。”

然後他們詢問福星的來曆,李熙極力向邊軍證明自己是唐人,是良家子,不是賤籍奴隸也不是奸細。

契丹女人眼看這個給自己帶來不幸的不祥人要鹹魚大翻身,就舉報說李熙是隴西人,不算是正宗的唐人。

官軍很樂意接受她的觀點,他們作出愛莫能助的樣子對李熙說:“隴西之地已淪落胡塵多年,早非我大唐國土。你這種情況我們也愛莫能助啊。我大唐是文明開化之邦,即使是奴隸也能吃的飽穿的暖的,你就安心地踏實地做我大唐的奴隸吧。”

李熙腦子裏的病就是在那時落下的,那位老軍說的對,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能回到故國,可故國卻把我當成了奴隸,一個把你當作奴隸的國家,還算是故國嗎?

李熙想不通這些道理,所以從那時起,他就被人視作是腦子有毛病的人,他的嘴裏也經常會嘀嘀咕咕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哼唱些古裏古怪的歌謠小調。

直到某個深秋的午後。

那時李熙還是一個待售的奴隸。

被朔方軍帶回唐國後不久他被賣給了一家造酒的作坊,因為身強力壯,老板對他十分關照,把作坊裏最苦最累的活都留給他。因為身強力壯,美豔風騷的老板娘對他也十分關照,把夜裏最苦最累的活也留給了他。

如此隻兩個月,李熙的體重就從一百六十斤直降到九十斤,變的骨瘦如柴,先是顧不上晚上的活,後來白天的活也照顧不來。

對李熙失望透頂的老板和老板娘把他暴打一頓後,以一貫三的價格賣給了麟州有名的人牙子“斑斕虎”,因為重傷在身,一連兩個月李熙都處於待售狀態,精明而刻薄的虎老板判斷骨瘦如柴的李熙至少還得等半年才能出手,而且絕對賣不上高價,如此這麼一個奴隸,讓他吃飽飯那完全是一種浪費。虎老板特意關照管事的:給他一口吃的,別餓死就成。

有了這句話,李熙這個待售者整天就隻能躺在那,因為他實在連坐的力氣也沒有了。做奴隸都做到這個份上,有時候李熙想自己還不如撞死算了,這個念頭萌生過多次,行動卻沒有一次,因為他心裏清楚想撞死也得有力氣,像他這樣連坐都成問題的人,撞死太奢侈。

既然死已經成了一種奢望,那麼就暫且卑賤地活著吧。

這個熏暖如孟春的深秋午後,李熙和其他五十九個待售者一起聚集在一個小廣場上,下午應該有重要客人要來,中午時分管事的提著三個大飯桶過來,要給他們加次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