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歐陽鶴受傷後的十幾天裏,一直處於昏迷的狀態中,當他的意識第一次非常清楚的時候,看見幾個醫生圍在他的床邊,他們始終微笑地看著他,不時附耳說些什麼。
白色的窗簾擋住了酷熱的陽光,病房裏充滿了涼意和柔和的光線。
歐陽鶴清楚記得昏迷前的時刻。汽車飛下了公路,在騰空的刹那間,他打開了車門,猛然翻滾的車把他甩了出去,以後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醫生走了。護士坐到他的床邊,他看見了緊閉十幾天的眼睛睜開了,帶著孩子似的畏光的感覺。每當病人擺脫了死神的追逐,那就是對她辛苦工作的一點報酬,現在她平靜地坐在病人的身邊,好像在細心地欣賞什麼。
“歐陽先生,我真為您高興。”
“您一直在我的身邊嗎?”想到十幾天中的拉屎撒尿歐陽鶴心裏感到很難為情。
“是的。”
“真不知道應該怎樣謝您!”
“有什麼好謝的,您想喝點飲料嗎?”
“想喝一點。”
護士倒了半杯果汁,用小勺送到他的嘴邊。
“歐陽先生,一位叫蘇平的小姐經常來看望你,我想今天她還會來的。”護士放下杯子從口袋裏拿出手帕,小心地打開,拿出一束細細的發結送到歐陽鶴的麵前。“那位蘇小姐第一次走進病房的時候,悄悄地把頭發繞在你的手指上。歐陽先生,她是把自己的心獻給您啦!她是很漂亮的姑娘,歐陽先生您很幸福。”
“請你把頭發放在我的胸前。”
“你們相愛過。”
“是的,想不到在這個時候她會來到我的身邊!”
此時他有一種渴望,想站立起來,跑出去找到蘇平,但是被緊固麻木的身體使這種渴望變成痛苦的掙紮。他們之間有過幸福的時刻,但是後來蘇平不知道為什麼悄悄離開了他,留給他的是無限的回憶。現在她真的來到自己身邊嗎?也許她走到天涯海角都在思念著他,。
他似乎感覺到那小小發結散發著熟悉的氣息;感到好像她的手放在胸前有一種沉重的撫摸感;又仿佛她的臉頰貼在胸前,他聽到了那激動的喘息聲……
他所想往的一切一刹間走近他,然而也現在已經臥床不起,無法站立起來,晚來的幸福變成災難,他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幸福,他真心地愛她,就應該讓她永遠地離開自己。
“請你用罩單把我的眼睛蒙上,我什麼也不想看到。”歐陽鶴覺得周圍的一切被風刮得可怕地旋轉起來。
※※※
護士換下工作服,坐上電車回到家裏。
她站在樓梯口,有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這曲曲折折的台階對她來說簡直是艱難的生活之路,樓房根本沒有電梯,每次登上最後的台階,她的心就怦怦地跳動不停,額角上滲出了汗珠,她真擔心有一天她會倒在樓梯上。
她仿佛生活在陌生的環境中。對門的胖女人從不和她說話。有一次她的小女孩走進了她的房間,胖女人不管小孩子的哭叫象老鷹捉小雞那樣把孩子提了回去。而且在樓梯上過往的男人和女人都給她讓路,真不知她身上有多麼大的威嚴。
她走到自己房間的門口,靠在牆壁上喘幾口氣。對門的胖女人敏感地探出頭來,呯地一聲把門又關上了,這重重地關門聲仿佛使本來激烈跳動的心房被敲擊了一下。她抖抖掏出鑰匙打開門,徑直撲到床上。這裏是六樓的房間,聽不到大街上喧鬧聲,她完全與世隔絕了。
她倒在床上,什麼也不想吃。房間的門窗沒有打開,顯得燥熱沉悶。她津津樂道地想著蘇小姐的事。唉!女人的真摯愛,好像一杯盛滿紅殷葡萄酒的杯子,稍微震蕩就會溢出來。她也同情歐陽先生……她想了很久,漸漸地她為自己的不幸而流下了淚水。
她聽到門鈴聲,把赤腳伸進便鞋裏。因為門鈴很少有人觸動過,所以這聲音在房間裏顯得那麼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