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天晚上,左勝對著河水,用吉它彈唱著心中的悲歌。
幽暗的姑溪河,朝前一直奔湧著。
仿佛河水是最好的傾聽者,不知疲倦地陪伴著他。它一路流經大地,把人世間的苦難、痛苦,包括歡聲笑語,都統統地帶著。它是那樣仁慈、厚重,從不嫌棄拋給他的一切,把它們都攬在懷抱中。那些沉重的東西,讓它像泥沙一樣沉在水底,輕薄的東西像花瓣一樣浮在水麵。它千裏迢迢,流經長江,最後回歸到永恒的大海。
他的四周一片寂靜、空曠。水聲反而讓他安寧。他忽然覺得,在寒冷而無盡黑暗的人世間,已不值得他再留戀了。他渴望像歌聲一樣,隨著流水一路到遠方。
人世間充滿了背叛、欺騙和各種謊言。
而唯一沒有背叛他的是音樂。音樂和流水一樣,是世上最純淨的東西。人活一輩子,都在地麵行走,在陽光下投落陰暗的影子。他背著沉重的行囊,活得太累了。而唯一能拯救他們的,讓他們飛起來的,就是夢想。對他來說,音樂就是他的夢想。
可如果沒有愛,音樂就像失去靈魂的皮囊,隻是一副軀殼而已。
他曾經有過愛,如今他卻已然失去。
在一輪殘月下,伴著向顆黯淡星辰,左勝坐在水岸邊,對著河水沙啞和不知疲倦地唱著。他仿佛要在一夜之間,唱完一輩子的歌。唱完之後,他就輕鬆了,得到了解脫。就像他把像天使一樣降臨人間,最初是純潔的,後來越來越沉重,像漸漸堆積的灰塵一樣——那些愛、恨,悲歡離合,層層地包裹起來。他通過歌聲,猶如衣裳一樣一件件脫下,扔掉。然後他就輕鬆了,輕鬆地上路。他將隨著河水到達大海,或升到天堂。不知什麼時候,他終於唱完了,歪倒在台階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在一片閃爍的,像星光彙聚的海洋裏,他漂浮著,愉悅而安寧。他宛如在母腹中,盡管周圍空無一人,他並不覺得孤獨。這裏沒有時間,沒有溫暖或寒冷,這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空虛,他感到空虛的幸福。忽然,他聽到有人叫他,抬頭望去。隻見奶奶在很遠的地方向他招手,呼喚他。他已很多年沒見到他了,便激動不已地朝她遊過去。
她更大聲地叫他,他醒了。睜開眼睛,隻看到一個老奶奶叫他。她手裏拎著一個拖把,大概到河邊漂洗。她慈愛地說,你這個娃娃,睡在冰冷地上不冷嗎!
左勝坐起來,看到一輪紅彤彤的朝陽,從姑溪河上流升騰起。
他朝老奶奶笑一下,站起身,把身上的灰塵撣了撣。他順著台階朝堤上走,找自己的賽車,可它已不見了蹤影。左勝已覺得不在乎,背起吉它朝姑溪大橋走去。
在泥土和碎石路麵的長堤上,風吹刮著他後背,推著他走。
這個時候,他已感覺不到悲喜。他隻覺得,自己在做一件重要的事。當完成之後,他就獲得永久的安寧。他走到橋麵上,在霞光河水的背景上,一群渺小而行色匆忙的身影,從跨過兩岸的橋上經過。她們發出細碎而溫暖的聲音,但這似乎和他無關。他站在欄杆邊,麵對著朝陽,鄭重的雙手捧著吉它,朝著下麵湍急的河水拋去。
猶如奉上一件祭品。稍後,他再獻上自己的生命。
他伸直雙臂,像一隻展開翅膀的鳥。這是1999年春天。如果這個早上你恰巧經過大橋,將會看到一位三十歲的男子,背對著橋麵,像一隻鳥即將飛向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