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升說的是實情,僅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句話,就可以看出喜歡內鬥的國人,對一些獨行特立,身上的光芒亮得讓他們感到刺眼的人,抱有的態度。
“其實,我可以理解他們。”
雷震輕輕把手裏一麵三角旗,插到了沙盤的某一個位置上,他淡然道:“就是因為隨時會麵臨戰爭,所以他們才會拚命拉黨結派,在他們的想法中,天天泡在一起,泡出了真感情,泡出了哥們意氣,當他們麵臨危險的時候,那些天天在酒桌上泡出來的朋友和兄弟,才會舍命相救,這,大概也算是中國酒文化和社交文化的一種融合吧。”
聽著雷震的話,黃景升無奈的連連搖頭,“我看這就是不務正業!”
“是,他們這樣做,的確大大消耗了並不多的精力,使他們無法全身心投入到軍事訓練當中。但是生物在麵臨危險時,都有尋找同類,彼此依靠,從而獲得安全感的本能。可惜的是……我已經沒有時間,用他們能夠接受的方法,去慢慢靠近他們了!”
把手中最後一麵三角旗,插在了代表皮尤河大橋的位置上,雷震的雙眼中猛然爆出一絲幾可分金碎石的最鋒利光芒,他沉聲道:“既然我沒有時間和他們在酒桌上慢慢培養出哥們義氣和相互信任,我就要在戰場上,和他們一起努力,靠自己的雙手,取來‘勝利’這種最芬芳的美酒!所以,我必須要贏!大贏!特贏!狠贏!”
看著雷震那張猶如大理石雕像般堅硬的臉龐,看著他那種絕對專注,專注得就算是泰山石倒,也不能讓他動容的樣子,在黃景升的心裏,突然湧起了一種怪異絕倫的感覺。在一陣精神恍惚之間,那個雙眼死死盯著沙盤,身上已經揚起了一股淩厲殺氣的男人,真的是象極了一條已經餓得兩眼發綠,無論是什麼生物出現在它麵前,它都會發起進攻,直至把對方變成自己食物的狼!!!
黃景升下意識的揉著眼睛,當他再次把目光投到雷震的身上時……沒錯,他看到的,就是一條狼!
一條獨自生存了太久太久,在風霜雨雪,在獵人的槍聲和猛獸的咆哮中,學會了戰鬥,學會了去忍受痛苦,並在孤獨的等待與長嗥中,吞著淒厲的北風,慢慢磨利了自己的爪牙的狼!
他不是傻的不懂人情世故,他不是學不會左右逢源八麵玲瓏,隻因為在他的生命裏,已經寫滿了戰鬥的印痕,多得讓他再也容納不下那些世俗的處事哲學。而他在一次次戰鬥中積累下的驕傲與堅強,更讓他不屑於對那種弱者自保式的哲學去低頭!
如果他真的餓了,他會去搶,去奪,去爭,但就是不會去討!你什麼時候,見過一條孤獨而善戰的狼,會為了吃到一塊別人施舍的骨頭,而擠在一群狗之間,對著“主人”去拚命搖動自己的尾巴?!
“這個男人是我的兄弟,而不是我的敵人……”
黃景升長長的籲出了一口在胸中由於憋了太久,而有些發澀的長氣,他在心中輕聲道:“真好!”
……
淩晨兩點半,是一個正常人睡的最沉,反應最遲鈍,警覺性最低的時候。一般盜賊都喜歡在這個時候出去,去溜門撬鎖,而同樣的,那些有經驗的指揮官,也喜歡在這個時候,對敵人發起突襲。
據說,當年曹操手下智勇雙全的猛將張遼張文遠,也是淩晨兩點左右,帶領八百名勇士,夜襲孫權十萬大軍,取得了一場絕對堪稱奇跡的軍事勝利。
冒充英緬軍人和緬甸土著,順利潛入同古城的日本軍人,也是在淩晨兩點半鍾,在勞累了整整一天,一倒在營房裏就呼呼大睡的二百師官兵,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悄悄集結到了城北的一片原居住民早已經撤光的住宅區。
幾百人靜靜的站在一片相對空曠,四周又有建築物,擋住哨兵視線的區域,自然而然的分成了幾個隊列。不用說,他們也是一群有豐富實戰經驗,雙手很可能沾過中國人鮮血的老兵。雖然知道現在自己身陷重圍,稍有不慎就會陷入重軍包圍直至全軍覆沒,可是每一個人的臉色,還是很平靜。
而一些日本軍人,先是用布條綁住了牲口的嘴,讓它們不至於發出叫聲,然後從經過偽裝的牛車裏麵,取出了他們事先準備好的各種重型武器零件,並迅速把它們組裝在一起。
和雷震事先預估不同的是,這些日本軍人攜帶最多的,並不是他們在戰場上慣用的九二式重機槍,也不是步兵炮,而是重量僅僅有三公斤,有效射程卻超過五百米的八九式擲彈筒,外加四具日本軍工廠一九三三年研製生產,重量高達二十五公斤,有射噴射射程二十八米,填裝油料十四升,能夠連續噴射十二秒鍾的93式火焰噴射器!
可能是已經做好了在城市巷戰中,要麵對二百師坦克,這支負責裏應外合發動突襲的敢死部隊,甚至還裝了在日軍中絕對不可能大麵積普及的二十毫米口徑反坦克槍。
當然,這種反坦克槍,也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可以筆直發射炮彈的小口徑火箭炮!
五十二名帶著自衛手槍的士兵,操縱十四門可以把手榴彈拋射出五百米,單發殺傷覆蓋直徑超過十米的擲彈筒;二十四挺輕機槍,四挺九二式重機槍,四具在近距離隻要發射,就可以把任何區域變成一片死亡領域的火焰噴射器;四枝二十毫米口徑反坦克槍;數量不詳的衝鋒槍、步槍和手槍……
五九八團團長兼二百師步兵總指揮官鄭廷笈,手裏拿著一隻軍用望遠鏡,借著頭頂那輪有點暈黃的彎月,總算是勉強看清楚這些武器輪廓。在心裏想著如果真任由這些敵人在同古城順利的發動突襲,可能帶來的後果,就連鄭廷笈都忍不住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
鄭廷笈看起來個子並不算高,連上他腳上穿的高腰皮靴,大概也隻能勉強到了一百七十公分,但是他削瘦卻有力的身體,代表性格堅毅的下巴,還有深深的眼眶裏,那微微帶著一點渾濁,卻依然象鷹一樣目光銳利的雙眼,都讓這樣一個乍一眼看上去平凡無奇的男人,身上多了一種令人不敢輕辱的角錚狂鳴之氣。
如果說黃景升是一把鋒芒畢露的刀,那鄭廷笈就是一柄用厚重的鞘包裹,看起來樸實無華,卻依然透著絲絲冷意,讓人不敢逼視,更絕不敢小覷的劍!
能在二百師擔任步兵總指揮官職務,成為戴安瀾將軍最信任的左膀右臂,鄭廷笈當然是一個夠精彩的人物!
“雖然重型武器進行了調整,但是從火力搭配,和針對城市巷戰及城市防禦戰,進行修正後的實戰能力上來看,這可是一支擁有三個步兵中隊外加一個機槍中隊和一個炮兵排的大隊編製!把這樣一批敵人放進城,景升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不過……”
全身都隱藏在黑暗中,隻剩下一雙眼睛散發著炯炯光彩的鄭廷笈突然笑了,“一樣的膽大包天,一樣的賭徒特質,卻比你更懂得設局布陣,我必須要說,景升,你這次可真的是撿到寶了。”
全副武裝,手裏還拎著一枝衝鋒槍的黃景升,當然不知道在這個時候,鄭廷笈團長對他和雷震的評價。事實上,黃景升在這個時候,精神已經進入了一種近乎忘我的亢奮狀態,他必須握緊手中的槍,在不引起敵人警覺的前提下,走來走去,才能勉強壓抑住自己的情緒。
但是隻要看看他那漲得通紅的臉蛋,還有那隻能用“賊眼放光芒”來形容的眼神,還有他那不斷打架發出“咯咯”聲響的牙齒,都在告訴身邊每一個熟悉他的人,他黃景升中校副團長過度高漲的熱情,已經快要到爆發的邊緣了!
每來回走上幾圈,黃景升就會停下腳步,用最熱切的眼神盯著雷震,努力壓低了聲音,問上一句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就不知道問過了幾十遍的話:“怎麼還沒有動靜,我們什麼時候幹他娘的一票?”
如果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人,聽到這樣的話,還真的會以為,這個手握衝鋒槍,興奮得全身發顫,就連臉部線條都有點扭曲的家夥,就是一個靠山吃山,突然發現山下來了一群咩咩叫的肥羊的山大王!
也多虧了在這個時候,雷震還是一臉老神在在,甚至還好整以暇的拉過鬼才,用一套袖珍棋具,玩起了最講究心平氣和的圍棋,用他的實際行動,大大中和了黃景升熱鍋螞蟻式的興奮。
“急什麼,要說急,那些混進同古城裏的日本人比你急,那些早已經準備就維,就等著城裏發信號,好發動總攻,來個裏應外合一舉攻破城池,再次建功立業的日本指揮官比你急。看著有幾百號帶著重型武器的奸細,已經潛到了身邊,隨時可能變成致命毒藥,我們的鄭團長更比你急!”
雷震的話是沒有錯,但是黃景升就是覺得急,他的性子就是這樣,光棍眼裏揉不進沙子,狗窩裏存不住過夜食,情緒不寫到臉上也要從嘴裏流出來!
有一件小小小小小的小事,黃景升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來過。
在黃埔軍校上課的時候,有一次天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就覺得那塊並沒有擦幹淨的黑板上,一個被擦得若有若無的漢字看起來真是他媽的不順眼。越看不順眼,黃景升就越瞪著它看,越瞪著看,就越不順眼。
到了最後,黃景升已經忘了自己在課堂上要努力聽講,他學到的每一個知識,都關係到戰場上士兵的生命與鮮血。他隻是坐在那裏,脹紅了臉,瞪著一雙牛眼,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到那塊黑板上。如果教官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寫到了那個位置,順手抓起黑板擦,把那個擦了一半的字徹底抹除也就算了,但是在這之前,偏偏有一隻不長眼的蒼蠅,又好死不死的落到了那個字的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