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卷 第3章 吉原綾取草子(2 / 3)

「可是我不知道義賊先生什麼時候才會來。他總是毫無預告就跑來這裏……」

「沒關係。之前由於不知道他的對象是誰,所以一直束手無策。但現在知道是你,事情就好辦了。下次那家夥來找你的時候,盡量灌他酒。然後找人通報一聲,禿或打雜的年輕人都可以,總之想辦法來告訴我們就對了。我會派人守在妓院後頭——」

經理以平淡的語氣交代完後,最後又叮嚀一句:

「花魁,不用我說你應該也知道,這件事要絕對保密。要是讓我發現你說漏了嘴,你的家人就會沒命。知道嗎?」

「今晚是怎麼了?怎麼一直勸酒?」

看到白菊在身旁拿著酒瓶,義賊男子不禁苦笑道。

這裏是秋月屋的客房。時間是宵五刻(約晚上八點)。

最後一次潛入萩屋倉庫,已經過了將近十個月。這段期間,男子也曾潛入其他商店的倉庫。不過算一算時間,應該可以再下手了。剛才,男子正在跟白菊聊著這個話題。

然而白菊卻始終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仿佛被某種事物奪走了注意力。

更奇怪的是,白菊雖然心不在焉,但當男子喝光了酒杯裏的酒,卻又趕緊將酒斟滿。一向慢條斯理的白菊,今晚卻顯得相當異常。

「嗬嗬……今晚,我要讓義賊先生不醉不歸……」

白菊傭懶地說道,以嫵媚的眼神瞄向男子,看起來十分妖嬈誘人。男子感覺到胸口正劇烈跳動。

「我倒覺得你已經先喝醉了。」

「喔?是嗎?」

嗬嗬嗬,白菊笑了出來。然後整個人依偎了過去。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男子亂了手腳,膝蓋不小心撞到桌子,酒瓶掉到地上。

鏗嚓一聲,刺耳的聲音響起後,房裏突然靜了下來。

白菊緊緊靠在男子的胸膛前。

「白菊……?」

「義賊先生……」

男子試圖出聲,聲音卻卡在喉嚨出不來。

今晚的白菊,果然十分異常。

男子想問發生了什麼事,但喉嚨仿佛被塞住,完全無法發出聲音。

懷裏的白菊真實又溫暖,雖然隔著一層衣服,但仍能強烈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

下一瞬間,男子抓住了白菊的肩膀。他慢慢把臉靠向白菊,就在此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嚇了一大跳。

她哭了。此時的白菊不再是酒醉的花魁,而是個不斷流淚的弱女子。

「白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男子的語氣十分鎮定:心情已經恢複了平靜。

隻見白菊緩緩搖了搖頭,然後囁聲說道:

「義賊先生,快離開這裏……快逃啊……」

萩屋經理走在最前麵,後麵跟著馬尾男和另一名年輕的手下。利兵衛沒有同行,在家裏等候消息。

三個男人在妓院的走廊上匆匆移動腳步,來到了白菊房前。經理朝馬尾男說了一聲「老師先請」,將紙門前的位置讓給馬尾男。

馬尾男把手放在紙門上,然後一口氣把門打開。

裏麵沒有任何人。

左邊有一道緊閉的紙門。馬尾男一個箭步上前,又一口氣打開紙門。

房裏隻點了一盞燈,燭火微微發出光亮。鋪在地上的紅色棉被,微微隆起一個人形。

馬尾男抓住棉被一角,掀開了棉被。

棉被裏沒有義賊男子的身影,隻有衣衫不整的花魁。

「耍繩子的小白臉到哪去了?」

馬尾男平靜地問道。

眼中充滿淚光的白菊發出嗬的一聲,故作堅強地笑著。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白菊,才不會跟什麼小白臉睡覺。」

「哼!你出賣了我們,對吧?」

馬尾男露出冷笑。

「本來還在想怎麼一直沒人來通報,沒想到真的是這麼一回事。看來妓女果然不會出賣熟客。」

「不是因為他是熟客,而是因為我不想出賣心愛的男人,你這個不解風情的笨蛋。」

白菊粗魯地奚落道。

「這個臭女人!」年輕的手下正要卷起袖子,卻被馬尾男製止。

「住手。這個花魁等一下再處理,我們的目標是繩子小偷。經理,後門有人守著吧?」

「是!看得可牢了。」

「那麼,小偷應該還沒離開妓院。廁所沒辦法一直躲著,也不可能闖入其他客房,能藏身的地方,應該隻剩這個花魁的更衣室或放棉被的房間了。我跟經理到更衣室找找,你去看放棉被的房間。」

收到馬尾男的指示,手下立刻應聲離開。

跟路過的遊女打聽棉被的放置地點,聽說就在二樓最裏麵的房間。

收納寢具的房間不可能對外開放,所以一直是關著的。手下悄悄接近房門,裏麵似乎有人。

手下露出得意的微笑,輕輕把手靠在門上,接著用力打開了紙門。

裏麵有一對男女抱在一起。在成堆的棉被中,一對男女正親吻著彼此的嘴唇。女人是個嬌小的花魁,有一頭波浪般的黑色長發,在頭部後方盤成一個罕見的形狀。

看到門突然被打開,花魁驚訝地轉過頭去。

「是誰?人家正玩得開心呢……別來打擾我們……」

手下嘖了一聲,粗魯地關上紙門。

搞什麼鬼!怎麼在這裏玩起來了。手下碎碎念地邊離開了房間。

聽到紙門關閉,腳步聲愈來愈遠之後,在棉被房假扮花魁的紀乃鬆了一口氣。伏在紀乃胸前的義賊也慢慢拉開了身體。

「抱歉,紀乃。」

「沒關係,還好順利騙過去了。」

紀乃一邊整理敞開的衣服,露出了微笑。也許是因為放下了心,紀乃的腔調又變回了鄉芷曰。

義賊抬起膝蓋站起身來,淺淺一笑。

「沒想到你能假扮成花魁……本來一直把你當成小孩子的。」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已經不小了。」

「的確,你長大了。」

「胸部是不是也變大了?」

看到紀乃壞壞地笑著,義賊男子羞得說了一聲「別亂講」,把臉別到一邊去。

不過,玩笑話也隻能說到這裏。要逃離妓院,隻能趁這個時候。

義賊男子從懷裏取出繩子,把手放在門上,然後轉頭對紀乃說:

「謝謝你救了我,紀乃。我先離開了。」

「你要怎麼離開?後門有人守著啊……」

「別擔心,我可是盜賊,一定能逃出去的。」

男子自信滿滿地笑著,還甩了一下繩子,也許他早就想到利用繩子逃出去的方法。

「雖然離開得太急了點,但我一定會再來找白菊。」

義賊男子說道。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

「嗯!好!」紀乃點頭回應。

「再會了。」

說完,義賊男子便開了門,迅速離開了房間。

紙門關上,男子的氣息消失後,房裏頓時安靜下來。在堆滿棉被的悶熱房間中,紀乃隻是愣愣地坐在原地。

——紀乃,我要你跟義賊先生去棉被房,在那裏親熱。

受白菊之托的紀乃,算是完成了任務。

不久之前,她接到了白菊的委托。

紀乃本來一個人在客房前玩耍,忽然有人輕輕叫了自己一聲。她進入客房,看見白菊和那個男人坐在裏麵。白菊哭腫了雙眼,男人則滿臉嚴肅的神情,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單純。

接著,白菊哽咽地說明了經過。

她被萩屋威脅,必須設法灌醉義賊先生,然後趁他意識模糊時派人通知萩屋,否則家人就會沒命。

萩屋的人正在妓院前等候通報。若真的派人通知,那些人就會來把男子抓走。這麼做,等於是背叛了義賊先生。

聽到這番話,紀乃震驚不已。

她不知道背後居然發生了這些事。她一直以為白菊最近十分消沉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沒想到竟然是因為暗中獨自承受了這個重擔。

若繼續裝傻,外麵看守的人沒收到消息,一定會耐不住性子找上門來。所以必須立刻讓紀乃和義賊男子演一場戲,先度過這個危機,白菊快速地說明了一遍。

一下子被告知這麼多事情,紀乃隻覺得腦袋昏亂,有點轉不過來。

不過,隻要自己努力,就能幫「義賊先生」度過這場危機。想到這一點,紀乃的胸口不禁湧上一股喜悅。

聽完白菊的說明後,紀乃和義賊男子便立刻趕往棉被房。

兩人在房裏不敢出聲,躲了一會兒。過沒多久,紀乃就感覺到有人站在門外。於是她趕緊拉開衣服,讓胸口露出來,然後毫不猶豫地將唇瓣交疊在男子的嘴唇上。

——這是我的初吻……

陷入熱戀的男女,一定會做這種事。

——希望我的第一次,是獻給「義賊先生」。

知道這件事後,紀乃的心中就一直存在著這個願望。

她作夢也沒想到就是今天,而且是在這種狀況下。這不是夢,是現實,就是此時此刻。

嘴唇還微微殘留著男子的觸感。但是,紀乃不能繼續沉溺在甜蜜的回憶中。

剛才離開的「義賊先生」,不知道是不是順利逃出去了?

還有單獨待在客房的白菊也十分令人擔心。

想到白菊可能正被人嚴刑拷問,紀乃就坐立難安,但白菊曾交代自己不要再回到客房來。

今晚,究竟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幹頭萬緒的紀乃,內心混亂到了極點。

隔天晚上,義賊男子從紀乃口中得知白菊已被萩屋的人帶走的消息。

逃離秋月屋後的第二天,男子白天一直躲在隻有同伴才知道的秘密地點。到了晚上他就立刻回到吉原,打聽白菊的下落。

紀乃正站在秋月屋後門,似乎一直在等男子出現。

「義賊先生,白菊姐姐被萩屋贖身帶走了。」

紀乃說道。

所謂的贖身,是指由富商或高階武士還清遊女的債務,讓她不需再下海賣淫。被贖身的遊女不但能離開吉原,對妓院來說也是一筆龐大的收入,可說是皆大歡喜。

然而,這次白菊被贖走的意義,卻跟一般的贖身明顯不同,因為替她贖身的是萩屋。雖然名義上是贖身,但實際上卻跟被強行帶走沒兩樣。

一般的贖身,必須經過非常繁瑣的過程。首先得跟妓院老板談妥內容,準備贖身書,還要送禮金給老鴇,並設宴祝賀。不過萩屋用大量的黃金便省略了這些過程,直接帶走了白菊。

「謝謝你告訴我,紀乃。」

說著這句話的男子,眼中升起熊熊怒火。

男子轉身正要離開,紀乃悲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義賊先生,您想做什麼?」

男子停下腳步,背對著紀乃回答道:

「去萩屋救回白菊。」

「這怎麼行……這是陷阱啊!」

「沒錯,我就是要故意掉入他們的陷阱,這樣才能把白菊救回來。」

「不可以!您會被殺掉的!」

「要殺就殺吧!從我當賊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置生死於度外了。」

紀乃再次朝即將離開的背影喚了一聲「義賊先生!」,但那背影並沒有停下腳步。

男子帶著憤怒的眼神,走在吉原的街頭上。

三味線和古箏的靡靡之音,醉醺醺的客人和遊女的喧鬧聲。今晚的吉原依然一往如常。即使秋月屋少了一個叫白菊的遊女,對這條街道也不痛不癢。

——這個世界,根本毫無意義可言。

男子突然有了這樣的感觸,同時也體會到世間的人情冷漠無處不在。不論誰在某個角落哭泣,隻要跟自己毫無關係,就沒有必要理會。就是如此的冷漠,才會讓這個世界毫無留戀的價值。

男子從大門離開吉原,繼續往前走。每踏出一次步伐,心中那股憤世的念頭就愈加強烈。

前往萩屋,救出白菊。男子腦中隻有這個念頭,並沒有仔細盤算要怎麼救人。

在不取人性命的狀況下偷走錢財,這就是義賊的堅持。

——但是,這次也許不一樣了。

若有人阻擋在前,也許就要動手殺了對方,充滿殺戮之氣的男子甚至做好了這種心理準備。

男子走到了十字路口附近。前麵左轉,就是萩屋的宅院。

一轉過路口,旁邊便突然冒出人聲。

「這位先生,您想去哪裏?」

男子沒聽過這個聲音,嚇得停下了腳步。接著,路邊暗處冒出了一個人影,原來是一起當義賊的夥伴清助。能隨意變換聲音的清助,故意用不同的聲音來嚇唬男子。

「清助……別嚇人好不好。」

「看你殺氣騰騰地往萩屋的方向走,應該是要去救那個花魁吧?」

清助恢複了原來的聲音,向男子說道。

男子曾經稍微向清助提過白菊的事。雖然他從未說明自己迷戀白菊,但清助畢竟是曾經在吉原討生活的人,對男女之間的事非常敏感,所以早就察覺到男子的心意。

「你也太見外了吧,為什麼不找我一起去?」

清助歪嘴笑道。

「這是私人恩怨,我應該獨自承擔。」

聽到男子的回答,清助嘿的一聲笑了出來。

「別耍帥了!為了心愛的女人,你寧願一個人去送死?」

「不是去送死!我一定會救出白菊,活著回來給你看。」

「萩屋內設有陷阱,你不知道嗎?」

這句話從前方不遠的暗處傳來。接著,吉次郎從那裏冒了出來。

「你不可能分辨那些陷阱的,我跟你一起去。」

「吉次郎,怎麼連你也來了……」

男子歎了口氣。

清助繼續說道:

「我們一直都是一起行動的,所以你就別逞強了,讓我們加入吧。」

「我說過這是私人恩怨!這次不是當義賊,是去搶女人。」

男子斷然拒絕道,但清助仍不死心:

「那這樣好了。你去搶女人,我和阿吉去偷錢。」

「……」

「雖然偷的東西不一樣,但目的地都相同,所以一起去不成問題。」

清助說道,吉次郎也點點頭。

「我們兩個隻是順便幫你搶女人而已……這樣總行了吧?」

「就算我說不行,你們還是會跟過來吧。」

「嘿!知道就好。」

清助笑了,吉次郎也哼的一聲笑了出來。

「……謝謝。」

男子簡短地道謝後便又邁步向前,清助和吉次郎分別跟在左右。

萩屋的宅院漸漸出現在眼前。此處麵積十分驚人,四周都是圍牆,高聳的鬆樹穿越圍籬,枝葉一直延續到黑暗中。

三個義賊交換了一個眼色,點點頭,然後輕巧地翻牆過去。

院子裏四處都有人在看守,義賊們小心翼翼地躲避守衛的視線,進入了屋內。雖然已經有好幾次潛入倉庫的經驗,但潛入宅院內卻是頭一遭。除了倉庫外,防備心極重的利兵衛應該也在屋裏設下了陷阱。三人靠著吉次郎的直覺閃開陷阱,謹慎地前進。

他們的目標是屋主利兵衛的寢室。如果白菊被捉到萩屋宅院,就極有可能在宅院的寢室裏。

而且,即使白菊不在寢室,隻要找到利兵衛,就能把他抓起來,問出白菊的下落。

一行人閃避著吉次郎覺得危險的地方,來到像是主人的起居室前。屋內通常會有寢室,所以應該是在起居室裏麵或隔壁房間。

男子從懷中取出繩索,望了兩名夥伴一眼,兩人也點頭回應。

男子把手放在紙門上,迅速打開了紙門。

裏麵空無一人。冰冷的空間中隻有一大片平整的榻榻米。

此外,正麵和左右各有一扇紙門。三人對望了一眼,決定打開前方的紙門。

三人放輕了腳步迅速穿過寬廣的房間,來到正麵的紙門前。就在他們正要側耳傾聽門內動靜的時候——

「終於逮到你們了,賊人。」

聲音從背後傳來。

轉頭看去,萩屋利兵衛正站在他們剛走過的紙門前。他的個頭雖小,身體卻份量十足,腰間配劍的馬尾男也在旁邊。

「萩屋……」

男子嘶啞地喃喃念道。

「哼!果然跟老師說的一樣。」

利兵衛帶著笑聲朝身邊的男人說道。

「沒想到隻要稍微在陷阱上動動手腳,就能抓到這三隻老鼠……」

「道理很簡單。」

馬尾男也扭曲著嘴唇,露出邪惡的笑容。

「直覺敏銳的人總會過度依賴直覺。雖然能靠直覺避開陷阱,但這麼做反而會帶來另一種被誘導的危機。看來鼠輩就是鼠輩,思慮果然不夠周全。」

吉次郎咬了一下牙齒,卻沒作聲。

從表麵上來看,三人是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但事實上卻反而被萩屋利用,被誘導來到了這個房間。

不過,是自己的選擇或是被引來這裏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再說,利兵衛肯主動現身反而替男子省下了不少麻煩。

「白菊在哪裏?」

男子將繩子一端纏繞在右手上,開口問道。

「你出錢替白菊贖身,是為了把我引來這裏吧?現在我來了,快把白菊交出來。」

「哼!瞧你這麼鎮定,其實心裏急得要命吧?不過很可惜……花魁已經不在這裏了。」

「這是什麼意思?」

利兵衛故意沉默了一會兒,借此折磨男子。

「快回答我!不在這裏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死了。」

瞬間,男子感到胸口仿佛被利刃穿過。

看到這句話效果十足,徹底地打擊了男子,利兵衛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然後繼續說下去:

「昨晚我把她捉來這裏,逼她說出你的事情後,便把她關在房裏,沒想到早上看到她居然服毒自殺了。不知道她到底把毒藥藏在哪裏,為什麼要隨身攜帶毒藥……是遊女的習慣嗎?也罷,這些都不重要,倒是她死掉的樣子可真迷人,連死了都這麼漂亮……」

野獸般的咆哮聲,突然打斷了利兵衛的話。

咆哮聲出自男子。腦袋還來不及思考,身體就動了起來。他舉起右手,隻見繩子朝著利兵衛的脖子飛了過去。

然而,馬尾男幾乎也在同時拔出了劍。原本該套住利兵衛脖子的繩索,纏住了馬尾男的劍。

「好靈巧的身手!這就是傳說中的使繩盜賊嗎……」

馬尾男帶著輕蔑的笑容說道。接著繩子突然一緊,兩人隔著繩子開始較量起來。

「萩屋……剛才的話……是真的嗎?」

男子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我何必騙你呢?她的屍體已經處理掉了,不過身上的東西還留著。」

拿去吧!利兵衛說完就把某個東西丟在榻榻米上,是男子送給白菊的便宜發簪。

憤怒的咆哮,再次從男子喉嚨中湧出。

他用左手射出另一條繩子,但也被馬尾男的劍擋了下來。

利兵衛半個身體躲在馬尾男身後,一邊繼續說道:

「不過這女人真的很有膽識。看在她已經死了的份上,就放過她全家好了。」

「該死的畜生……!」

「該死的是你們!」

躲在馬尾男後麵的利兵衛繼續說道:

「居然給我偷了三次……哼!死了一個花魁算什麼,我的火氣還沒消呢。今天你們通通都要死在這裏!」

「閉嘴!」

男子使出全力拉動繩子,劍便飛離了馬尾男的手。但似乎不是男子的力氣勝過馬尾男,而是馬尾男自己鬆手放開了劍。馬尾男的劍就像上鉤的魚一樣飛了過來。接著,男子接住了空中的劍,拿掉上麵的繩子,把劍扔在地上。

馬尾男雖然被搶走了劍,但腰間還有另一把劍。

「拔劍吧!」

男子嗆聲道。

「用你的劍跟我一較高下!」

「卑賤的賊人,你不配學武士說話。」

馬尾男的臉上仍掛著輕蔑的笑容。

「宰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

「哼!真恐怖,看來你真的很惱火,不過我是不會拔劍的。」

馬尾男語氣平淡地說道。

「我很厲害,以盜賊來說,你也很厲害。所以打起來應該無法分出勝負。但是,我知道如何立刻讓這場決鬥結束,隻要派出比我更強的人就行了。」

「………?」

男子困惑地眯起了眼睛,無法理解馬尾男語中的含意,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那麼,就請比我厲害的人上場吧!」

馬尾男才剛說完,左右和背後的紙門立刻被打開來。

看到站在紙門另一端的一群人,義賊們愣住了。

「這……這些家夥是……?」

清助不禁叫出來,聲音微微變了調。

躲在紙門後麵的,全是長相十分異常的生物。

這些怪物有的亂發中長著尖角,有的全身長滿鱗片;還有穿著盔甲、身旁纏繞鬼火的武士,或持著棍棒的三眼巨人,以及長爪銳利的鬼女。

「他們……是妖怪嗎……」

男子斷斷續續地說道。馬尾男點點頭。

「你們應該是第一次看到妖怪吧?這些妖怪可厲害了,比我強上數百倍。」

「你……是怎麼收服這些妖怪的?」

男子邊問邊快速環視了周遭一遍。路都被封住,完全無路可逃。左右和背後,三個方向都圍滿了妖怪。

「收服?你錯了!我們是因利益而結合。」

馬尾男說道。

「這些家夥很好用,最重要的是非常厲害。我們人類再怎麼深究劍術,也比不過他們與生俱來的怪力和妖術。既然如此,與其自己苦練,倒不如和妖怪聯手,讓他們上場,這樣不是更便捷省事嗎?當然,我也會付酬勞給他們。要錢給錢,要肝髒給肝髒,隻要滿足他們的需求,再凶殘的妖怪也能變成合作同伴。」

「剛才,我不是說已經處理掉花魁的屍體了嗎?」

利兵衛的笑容愈來愈陰險,繼續說:

「她的屍體就是妖怪處理掉的。有一個妖怪最愛吃女人的屍體,所以我送給他大快朵頤了。」

「………!」

男子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腿軟,單膝跪在地上。看到男子的反應,利兵衛笑了。

「哈哈哈哈!真痛快!這就是與萩屋為敵的下場,去地獄好好反省吧!」

——白菊……

男子在心裏呼喚道。

——都是因為跟我扯上關係……是我害了你……

男子的身體失去了力氣,終於連另一隻腿也跪了下去。他的眼淚,落在握著膝蓋的手上。

「哼!剛才不是很鎮定嗎?現在聽到自己的女人死了崩潰成這樣,真是沒用的男人。」

利兵衛以輕蔑的口吻辱罵男子,接著——

「老師,差不多可以動手了……」

他轉向馬尾男說道。馬尾男點了點頭,然後麵向妖怪:

「妖怪們,該開工了。收拾掉這三個人。」

在馬尾男的命令下,妖怪們一舉衝向三名義賊。

雙方很快就分出了勝負——不!這樣的局勢連勝負都稱不上。

全身長滿鱗片的妖怪有一條長長的尾巴。這隻妖怪隻是隨便掃動一下那條長尾巴,便輕易刺穿了清助的胸口。清助嘔出大量鮮血,在哀嚎聲中斷了氣。

高大的鬼則用巨大的手掌抓住吉次郎的頭部,然後直接捏碎了他的頭。

「清助!吉次郎!」

男子才剛出聲,就感到腹部一陣劇痛。身體纏繞鬼火的盔甲武士用刀剌中了他的腹部。接著,別的妖怪也持利刃砍向男子後背,或用尖牙咬碎他的肩膀。

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全身充滿仿佛浸在滾燙熱水中的劇烈疼痛,但身體內部卻有一種急速失溫的感覺。

白菊……男子喃喃喚著她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的呼喚是否還有一絲絲力量。白菊……他又叫了一次花魁的名字。

男子全身是血,倒在地上,但還存著一口氣。

送給白菊的發簪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男子朝它伸出了手,卻被刀子刺穿了手掌,整隻手被釘在地上。

模糊的視線中,有一個人正站在眼前。那雙腳穿著襪子,不是妖怪的腳,而是人類——也就是利兵衛。他蹲了下來,向男子說道:

「受死吧!賊人,去地獄找你的花魁吧!」

說完,利兵衛立刻揮下手裏的短劍,一擊結束了義賊男子最後的生命。

第二天,義賊的頭顱出現在淺草的刑場上,男子遭到了斬首之刑。

造成騷動的繩子義賊在萩屋行竊時被補,被衙門判處死刑。通常犯人被斬首後,屍體會被用來測試刀子的鋒利度,但這次由於義賊被捕時所受的傷過於嚴重,所以沒被送去當作實驗品,而是被丟到刑場附近的河邊。至於其他兩名共犯則是下落不明——

這就是街頭的傳聞。

然而,事實上這些傳聞都是萩屋串通了衙門而捏造出來的謊言。利用妖怪殘殺三名義賊的真相,當然沒有被揭發出來。

秋月屋的紀乃在得知「義賊先生」死訊的當天晚上,便一直躲在棉被裏哭得聲嘶力竭。更悲慘的是,噩耗不隻這一個。

隔天,聽說被萩屋贖走的白菊,竟然因病猝死了。

這不是真的,紀乃心想。

——義賊先生不是因為被衙門判刑才死掉的。

——白菊姐姐也絕對不可能突然因病驟逝。

然而,紀乃當時才十三歲,當然沒有能力澄清事實,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尋求協助。

自從知道白菊已不在人世的那一天起,紀乃便一直高燒不退,而且不吃不喝,足足哭了三天。看到紀乃日漸憔悴,妓院的人十分心疼,但也不敢多話,隻能默默地守候在一旁。

「紀乃,你愈來愈有女人味了。」

「嗬!相模屋老爺,謝謝您的誇獎,您的口才真好。」

「我不是在說客套話。不過說真的,雖然我早就覺得你很可愛,但沒想到你居然能當上花魁。你今年幾歲了?」

「已經十九歲了。」

「是嗎?已經十九歲了啊!怪不得這麼飽滿。瞧你這對淫蕩的胸部……」

說完,老人便伸出手來。紀乃迅速壓下他的手。

「現在還不行。您再多喝一點,讓身體暖和起來後,再來好好疼紀乃。」

「嘿嘿,你吊人胃口的功夫可真是了得,紀乃。」

「嗬,謝謝老爺誇獎。」

接著,紀乃朝相模屋老爺拋了一個媚眼,然後繼續為他斟酒。

夜晚的吉原,因妓院而熱鬧非凡。秋月屋客房裏這個滿臉皺紋、雙頰泛紅的老人,是紀乃熟客中的其中一個。

相模屋是一家知名的老牌吳服店,在民間非常有名氣。這個已經卸下老板職位的老人到妓院玩樂時總是表現得十分紳士,而且出手闊綽,還會包钜額紅包給藝妓和打雜的下人。雖然有時候會頂著那張爬滿皺紋的臉說一些下流的話題,不過最後總能適可而止,不會到令人反感的地步。對於這個上了年紀的玩家,紀乃並不覺得討厭。

現在的紀乃,已經是個獨當一麵的花魁。她的美貌和氣度讓她很快就成為超人氣的遊女,去年便已升格為秋月屋最高等級的花魁。雖然有些遊女嫉妒她年紀輕輕就爬到這個地位,不過紀乃並不會在意這些事情。這種落落大方的個性,也是紀乃的魅力之一。

一旦成為名氣響亮的花魁,很快就會遇到願意為自己贖身的客人,紀乃也不例外。

除了在旁邊喝酒的相模屋老爺外,最近還有幾名富商也來提出贖身的事。不過紀乃都一概拒絕。

這批追求者中,有些人的條件甚至優渥到隻有白癡才會拒絕的地步,但即使這些富豪說破了嘴,紀乃卻從未改變心意。

她的心中始終隻有一個男人。那張有點落寞的側臉,還有時而流露的溫柔笑容……

那個男人,就是義賊先生。

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紀乃就深深為他著迷。然而,也是從那一刻開始,紀乃就知道這份戀情不可能實現。

那是在紀乃八歲的時候。

義賊先生對被稱為秋月屋鎮店之寶的花魁白菊一見鍾情,而白菊也在幾次來往後愛上了這名義賊。

才八歲的孩子不可能介入成人的感情世界。紀乃隻好抱著願望無法實現的悲痛心情繼續在白菊身邊做事,但若要她因此而遠離白菊,紀乃也並不願意。

對於愛上同一個男人的白菊,紀乃當然會產生嫉妒之心。不過若撇開這一點,白菊的確是個心地善良又開朗的大姐姐。沒有結果的戀情雖然令人十分痛苦,但如果情敵是白菊,紀乃願意退讓。白菊便是如此值得讓人犧牲自己的一個人。

但後來,在紀乃十三歲的時候,這份不可能實現的戀情變成了另一種形式。

萩屋以半強迫的方式替白菊贖身,將她強行帶走。為了救回白菊,義賊先生遭到逮捕,被判處斬首之刑。

得知他的死訊後,紀乃數度考慮追隨他的腳步到那個世界去,也曾拿著剃刀蹲在昏暗的房間裏。將她從生死之間拉回來的,是對萩屋強烈的恨意。

白菊在萩屋喪命,義賊先生也被萩屋殺害,要是再加上自己,就是三條人命了。不能再有第三個人喪命。一定要活下去。紀乃決定帶著這份決心和對義賊先生的回憶,堅強地活下去。

為了克服悲傷,紀乃埋首於遊女修練中,勤練三味線和古箏,並在一旁觀察其他資深的遊女,暗中學習她們的技巧。

經過一番磨練,秋月屋的紀乃終於成為了吉原數一數二的花魁。

「不過,紀乃,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老是拒絕贖身呢?難不成是因為心裏有其他男人?」

喝到微醺的老人每個月總會問幾次同樣的問題。今晚,他又問了一次。

紀乃的答覆,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哪有什麼男人。跟老爺在一起把酒言歡,比較合乎我的胃口。」

「哼!你每次都這麼說,算了!不過我說紀乃,找對象時眼睛要睜大一點,就算對方再怎麼吸引人,還是得弄清楚對方的來路。比如說義賊,就絕對不能碰。」

紀乃持著酒瓶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老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最近大家都在傳首無的事,你不知道嗎?」

「首無……?」

「是啊!首無是一個妖怪的名字,每晚都會出現在江戶街頭,而且聽說和秋月屋有一段過節。原來你不知道啊!好吧,你就當打發時間,老爺子來說給你聽……」

接著,老人以說書人抑揚頓挫的口吻說了下去:

「聽說這個妖怪本來是個義賊,以前常常來指名一個叫白菊的花魁。可是這個花魁後來被經營米店的萩屋贖走,而且還病死了。而義賊也在到萩屋行竊時遭到逮捕,被斬首示眾。也許是因為不甘被殺害,這名義賊竟然活了過來,變成了妖怪,每到晚上就會出現在江戶街頭。也許是為了尋找心愛的花魁,或著是為了報仇雪恨,企圖懲罰那個黑心商人,所以才會四處流連徘徊吧……再來說到為什麼叫『首無』,根據目擊者的說法,因為那個義賊妖怪的頭和身體沒有連在一起,所以人們給他取了這個名字。」

「……」

「不過,沒連在一起不是指沒有頭顱隻有身體,而是頭顱懸浮在身體上方。所以要是又被抓到,要斬首也沒脖子可以砍了,哈哈!這就是街上流傳的說法。義賊和遊女相戀,果然沒什麼好下場。」

「……」

聽到這些話,紀乃霎時沉默不語,全身僵硬,心跳愈來愈快。

相模屋老爺成為紀乃的熟客是這兩年的事。所以不知道紀乃曾經是白菊的小妹,而且認識義賊男子。

撇開這個不知情的老人不談,這個傳聞無疑對紀乃造成了莫大的衝擊。

——義賊先生變成妖怪了……?

對於這些傳說,紀乃的內心猶疑不定,不知道該如何定位這些事情。

首先是妖怪這件事。世上真的有妖怪嗎?想到這裏,紀乃的表情變得十分嚴肅。鬼或天狗之類的東西,應該隻存在於故事中,不可能在現實世界出現。

但是,若「首無」的傳聞屬實,就表示義賊先生又回到這世界來了。

也許能遇到原本以為今生再也不能見麵的義賊先生。光是這個想法,一陣暖意便漸漸湧上紀乃的胸口。

——是妖怪也無所謂。

紀乃心想。好想再看看那個人,可以的話,真想見他一麵。

「紀乃,你怎麼啦?這個故事嚇著你了嗎?」

相模屋老爺問道。陷入沉思的紀乃,遲了好一會兒才有所回應。

之後,紀乃便到處打聽關於首無的傳聞。

消息來源除了妓院茶樓的遊女,還有相模屋老爺之外的其他客人。

拉客小弟買來的快報,也有首無的記載。

快報內容的消息比打聽來的片段更為詳盡,上麵如此寫著:

——名為首無的妖怪離開後,地上都是不知名生物的屍體……

聽到這個消息的遊女們都嚇得縮起了身子,隻有紀乃的反應不一樣。

還是好想看到他。雖然報上說首無所經之處都會留下屍體,但對義賊先生的愛慕之情最後還是戰勝了恐懼。

但是,若想要見到他,就必須走出吉原大門。因為各項傳聞中都沒有首無在吉原出沒的消息。

然而妓院為了防止欠債的遊女逃跑,規定她們不能離開吉原。

現在,隻有兩個方法能離開吉原。第一就是喬裝成男人,因為男人不會受到盤查,可以自由進出吉原。第二就是偽造稱為「切手」的吉原大門通行證。隻要有切手,女人也能出入吉原,但還是得假扮成一般良家婦女。

要偽造切手並不容易,因為紀乃沒有門路。而且即使得到了切手,還是有變裝的麻煩。既然如此,當然是喬裝成男人方便許多。

男人的衣服可以從妓院小弟那裏借來。至於頭發雖然無法梳成男性的發髻,但隻要用頭巾將整個頭包起來便能蓋住頭發。這種做法十分冒險,但紀乃還是決定放手一搏。

根據紀乃得到的消息,由於目擊情報遍布各地,並沒有集中在某處,所以紀乃無法循特定地點找人,隻能順其自然在街上碰運氣。

接著,紀乃每隔十天左右,就會在晚上假扮成男人到街上去。

雖然不一定能碰到義賊先生,但與其在房間聽著首無的消息而悶悶不樂,倒不如出來看能不能抓住最後一絲希望。

街頭尋人來到第三次時,紀乃終於遇到了首無。

時間剛過夜四刻(晚上十點左右),紀乃在某條街道的渠道旁停下了腳步。

距離約十間(約十八公尺)的前方,有一個熟悉的背影。隨意綁成一束的頭發、頸邊的圍巾、身上的短掛,和小腿褲管塞進綁腿帶的長褲……這個人就是義賊先生,絕對錯不了。

紀乃向前跑了幾步,朝他喚道:

「義賊先生……!」

被叫住的男子,背影顫動了一下。紀乃再往前走近幾步,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男子雙手握著繩子。而他的腳邊,就如快報上所說的,散落著大量的屍體。

此時,男子側臉轉向另一邊。那張臉,確實就是紀乃朝思暮想的容顏。

終於見到義賊先生的紀乃難掩內心激動,但在看到男子轉動頭部的同時,她大吃了一驚。

——男子的身體上方,懸浮著一顆頭顱。

眼前的景象就跟相模屋老爺描述的一模一樣,他的頭和身體沒有相連在一起,而是浮在空中。

但紀乃並不覺得害怕,完全沒有看到驚恐事物的表情。

——啊啊,義賊先生,你真的變成了首無……

紀乃的心中,隻有憐憫和悲痛。

「義賊先生,是我,我是紀乃啊!」

紀乃邊說邊取下頭巾,豐盈的黑發落在肩頭上。

首無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後還是不發一語地離開了現場。飄浮的頭顱和身體,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啊!義賊先生!」

紀乃呼喚著,但首無還是沒停下腳步。

就連那隨意綁起的頭發也消失在黑暗當中後,紀乃仍癡癡地站在原地。

十一

奇妙的是,首無一睜開眼睛,就立刻了解了當下的狀況。

——我死了,然後變成叫首無的妖怪。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這個訊息便很自然地存在於腦海中。

首無躺在地上。看樣子,自己在某個河邊。

他站起身來,發現自己身首異處,腦袋搬了家。原來如此,所以才叫「首無」,首無再次體認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