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前的記憶,毫無遺漏地保留了下來。
白菊、萩屋、清助與吉次郎,和在萩屋被妖怪殺害的過程,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當他回想起死前的記憶時,瘋狂的怒氣盈滿了他的全身各處。
首無對萩屋利兵衛深惡痛絕,心中充滿對妖怪的強烈恨意和厭惡。
——妖怪啊——
首無對著黑暗喃喃問道。
自古以來,你們不是一直存在於另一個世界嗎?為什麼要闖入人類的世界?
是為了錢?為了鮮血?還是為了肝髒?或是為了其他東西?隻要丟出誘餌,你們就會像饑餓的野狗一樣對那些貪婪的商人搖尾巴嗎?
原來妖怪隻不過是這種水準,是如此低賤的存在。從另一個世界過來,隻是為了服從貪婪的商人,做些喪盡天良的勾當。
既然如此,那妖怪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妖怪,隻是危害人類的禽獸。
那麼,就把妖怪殺光光吧!
沒錯!我也是妖怪,但至少我不會成為那些貪婪商人的走狗。
——我是狩獵的一方。
首無瞪著眼前的黑暗心想。
隻會危害社會的妖怪必須全部抓出來殺掉。我就是為此而變成妖怪,再度回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首無摸索懷裏的口袋,發現生前使用的繩子還在裏麵。他握緊了繩子,在布滿碎石的河邊移動著腳步。
從這一晚開始,首無就展開了在街頭獵殺妖怪的行動。
也許是因為自己也變成了妖怪,所以能感應出妖怪大概會出現的地點。他前往這些地方,用繩子吊起並勒死妖怪,或用繩子卷住他們的身體,將他們切成碎片。
首無對妖怪沒有任何恐懼。
隻要被妖怪殺害的記憶還存在一天,他就能永遠殺下去。
首無開始出沒,離開時地上都是妖怪屍體的傳聞,很快就在江戶傳了開來。
聽到謠傳的不隻人類,連妖怪們也感到十分害怕。
很好,首無在黑暗中微笑道。
襲擊人類、附身人類,讓人類畏懼的妖怪,從這一刻開始卻有了首無這個最大的夢魘。
「記住,我是『常州的弦殺師·首無』。帶著這個名字下地獄去吧!」
下手前,首無一定會先報上姓名。
死後到了地獄也要對首無心存畏懼,這就是首無的用意。
白菊不在了,夥伴也沒了,這世上隻剩下處於狩獵方的我,還有等著被我獵殺的妖怪。首無就這樣終日帶著殺戮之氣,過著每一天。
就在此時,首無聽見了紀乃的呼喚。
首無身為義賊的生前,最後一次看到紀乃是去萩屋救白菊的夜晚。那時紀乃才十三歲。
現在,紀乃已經出落得楚楚動人。即使隔著一段距離,而且喬裝成男人,仍能一眼看出紀乃的美貌。
對了,這世上還有紀乃。如夢初醒的首無,臉上幾乎就要露出微笑。
然而首無卻忍了下來。他壓抑和紀乃相認的情緒,奔向黑暗中。
——紀乃,我已經不是「義賊先生」了,我是首無,我變成了妖怪啊!
紀乃不是陌生人,若跟她說話,多少都會產生感情。如此一來,心中的恨意便會減弱,也許就會因此而不再獵殺妖怪。所以,首無決定絕不靠近紀乃。
首無曾經探視過萩屋宅院的狀況。
寬闊的宅地,跟首無還是人類的時候幾乎沒什麼兩樣。高過圍籬的鬆樹也仍修剪得漂亮整齊,但過度的修飾反而給人一種驕矜做作的感覺,讓首無感到十分不快。
首無躲在離宅院稍遠的滅火蓄水桶陰影處,偷偷觀察玄關的狀況。過了一會兒,主人利兵衛和馬尾男出現了。兩人正低聲說著些什麼,嘴角掛著笑意,似乎打算出去喝個痛快。
馬尾男的外貌沒有太大改變。而肥胖的利兵衛,似乎變得更加癡肥醜陋了。
首無的手放在懷裏,握緊了繩子。
好想立刻衝出去殺掉他們,但首無還是咬牙忍了下來。
馬尾男的確很厲害,但這不是首無不肯下手的原因。
他隻是想到,此時若貿然衝出去,也許又會像以前那樣引來一大群妖怪,所以必須謹慎行動。
首無誓言一定要殺掉利兵衛,所以絕對不能讓妖怪誤了大事。為此,他必須不斷鍛練自己,到了麵對任何妖怪都能輕鬆解決的境界後,再來取利兵衛和馬尾男的性命。
磨練使用繩子的技巧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任務。練成百發百中的弦殺術後,便能抹殺掉萩屋的存在。
所以,首無必須獵殺更多的妖怪,提升自己的技巧。
——獵殺妖怪……我要獵殺更多的妖怪……
十二
從遇見首無的那一天起,紀乃就變了。
接客時,紀乃常常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收起了往常的嫵媚,變得愈來愈不討喜。
熟客紛紛開始怨聲載道,說紀乃最近精神很差,態度冷淡,但紀乃還是無法提起勁來麵對工作。
她一直掛念著首無。心中極為忐忑不安。
首無持續殺害妖怪的傳聞並沒有消退,反而有增無減。
無數被繩子捆住的妖怪屍體被人發現在巷弄中。還有吊在廢棄寺廟的樹木上的妖怪屍骸。水溝裏也浮滿被支解的屍塊。
說到首無的傳聞,總是和血腥十足的「殘殺妖怪」話題脫不了關係。
紀乃不知道首無為什麼要一直殺害妖怪,同時也替他感到非常難過。
殘殺無數妖怪的背後,是永無止盡的恨意。可見他有多麼憎恨妖怪。獨自承受這一切的首無,是如此地孤獨。
紀乃曾迂回地向熟客探聽萩屋的消息。聽說萩屋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斷地牟取暴利。
首無至今仍未向萩屋下手,這點也令紀乃不安。
照理來說,首無複活後的第一件事應該是去找萩屋報仇,但現在卻還讓對方活著,反而突顯了首無冷靜堅定的一麵。
也許首無在等待時機成熟,紀乃心想。而所謂的時機,恐怕就是……
——首無,別再殺害妖怪了。
紀乃很想告訴首無這句話。你已經除掉很多妖怪了,這樣還不夠嗎?繼續殺下去,並沒有任何好處啊!
不過,這些話對首無而言隻是徒然無謂的言詞。他最想殺掉的人是萩屋。現在的首無隻是個充滿恨意,投身於黑暗的複仇者。
然而,在黑暗的盡頭,隻有萬劫不複的深淵。紀乃這麼認為。
好想見到首無。無謂的對話也無所謂,紀乃隻想跟他說說話,分擔他的孤獨。沒有人可以依賴的感覺是多麼地無助,她好想幫助這個可憐的人。
紀乃對首無的思念,一天比一天強烈。
但是,紀乃再也無法離開吉原大門了。
那天晚上,紀乃找到首無回到妓院後,遭到了嚴厲的處罰。她偷溜出去的事,被妓院老板發現了。
偷跑出去三次果然還是太過頻繁。覺得紀乃最近不太對勁的一名遊女,在她第三次偷跑的時候目擊到她偷溜出去,於是向老板打了小報告。那名遊女的嫉妒心特別強烈,平時就十分嫉妒早早就爬上花魁位置的紀乃。
紀乃被處以用棍棒毆打,而且好幾天都不能吃飯的酷刑。雖然過程十分難受,但與得知義賊先生和白菊死訊後的痛苦比起來,這點皮肉之傷根本不算什麼。
更糟糕的是,遭到處罰後,妓院的監視變得更嚴格了。
雖然三次都能成功溜出去,但下一次可沒這麼容易了。紀乃連每次出門都有人跟在後麵監視。
喬裝用的男性衣物早就被沒收,紀乃再也無法扮成男人溜出吉原大門了。
即使是這樣的狀況,紀乃對首無的思念依然與日俱增。愈是無法離開吉原,心裏就愈急躁難耐。
當她在閨房聽到首無出現的消息時,總是緊咬著嘴唇,焦慮地撫摸自己的頭發。
——我好想你……好想看到你……
任何熟客光臨她都不在乎,她最想看到的人還是首無。無論如何都想看到他一眼。想看卻看不到的心情,讓紀乃心裏宛如刀割。
就在痛苦達到頂點的時候,紀乃從客人那裏聽到了一個消息。走廊上有某位客人,正在和他指名的遊女如此說道:
「我來這裏的途中,在橋邊看到了那個家夥,就是最近傳說中的妖怪首無。」
客人說出了某個城鎮的名稱,然後繼續說道:
「他就站在橋上,頭在空中飄啊飄的,一定就是首無沒錯。」
接下來的對話,紀乃一概沒聽進去。
紀乃突然有一股衝出房間的衝動。但僅存的理性抑製了衝動,她硬是忍了下來。
紀乃緩緩地移動腳步,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向妓院正門。她故意不走後門,因為那裏隨時有人看守。
拉客小弟正在門口吆喝招呼客人,這個小弟也是是負責監視紀乃的其中一員。現在,他的視線都集中在客人身上,沒有注意到紀乃。
紀乃跨出店門口,混在人群中走了出去,心想原來溜出去是這麼容易。然而就在此時,拉客小弟「喂」的一聲叫住紀乃。她立刻頭也沒回地加速跑了出去。拉客小弟更加大聲地在後麵叫喊,但她完全沒理會。
紀乃不斷地向前跑。會被棍棒毆打,或變成最低下的遊女都無所謂,隨他去吧!
好想看見首無。紀乃一心一意地跑著,穿過了吉原大門。
十三
首無從未看過這樣的「畏」,他徹底地輸了。
使出畏的人,是一名帶領百鬼夜行的男子,他聲稱自己是奴良組的第二代大頭領。
當首無照常在深夜獵殺妖怪的時候,他遇上了百鬼夜行,被他們團團包圍。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百鬼夜行。若是普通的一群妖怪,首無倒是曾經過過幾次,但他從未見過有首領帶頭,百鬼跟在後麵遊街的景象。
不過,首無並不覺得特別畏懼。
他知道江戶有個奴良組,集結了眾多江戶的俠義妖怪,但這個組織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首無對交杯結盟毫無興趣。不過,他知道再這樣獵殺妖怪引人注目,遲早會引來這些妖怪。
這一天,就是今晚。
首無不認為自己會輸,弦殺術已經修煉到幾近完美的境界。不論對方使用什麼樣的畏,他都有自信讓對方屈服於繩下。
然而,首無連對手的一根汗毛都碰不到。
使長刀的奴良組第二代大頭領雖然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卻十分厲害。而且還能讓百鬼的畏附在長刀上,變成自己的必殺技。首無不曉得其中的原理,但他知道這個大頭領的畏確實擁有壓倒性的力量,甚至強大到讓人忍不住笑出來的地步。
這種感覺,不是因為即將被殺害而感到恐懼,而是因為看到偉大事物而十分感動。
「這個啊……叫做『禦業』!隻有率領百鬼夜行的妖怪才能使用。」
將長刀搭在肩上的第二代大頭領說道。在橋上的首無渾身傷痕累累,抬眼望著這個背後有百鬼追隨的奴良組大頭領。
「擁有夥伴才會變得更強,你不這麼認為嗎?」
第二代大頭領又說道。
但首無卻冷冷地笑了:
「哈……什麼夥伴?隻會礙事而已。保護的對象會成為絆腳石。」
首無邊說邊想起了慘遭妖怪殺害的清助和吉次郎。還有雖然算不上是同伴,但卻是自己深愛的女人白菊。那時她服毒自殺,然後被妖怪吃掉……
「失去了夥伴,隻會帶來絕望。我現在就把你的百鬼夜行,通通都殺掉……」
說這句話的首無,臉上浮現了淒絕的笑容。
今晚,我就要死在這裏了。與其加入這家夥的行列,倒不如死得轟轟烈烈。他要讓眼前的百鬼也嚐嚐失去夥伴的滋味。
「是嗎?」
第二代大頭領隻是簡短地回應,沒有繼續說下去。仿佛下一句就要用輕佻的口吻說「這麼想死就成全你」。
第二代大頭領拉開了雙腳,緩緩揮動著長刀。就在這時候——
「慢著!」
突然,橋上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從橋邊柳樹暗處衝出來的,是一身花魁打扮的紀乃。
她從背後跑來,跪在首無旁邊,向大頭領哀求道:
「大爺,我求求您!我把我的命給您,但是,能不能請您『救救』這個人?」
「紀乃,你少多管閑事!快點退下……」
麵對首無這樣的語氣,紀乃不但毫不退縮,反而抱住了他的肩膀,將他拉到胸前。被她抱在懷裏的首無,不禁羞紅了臉。
「別這樣!」首無想躲開紀乃,此時第二代大頭領突然發出「喂喂喂」的聲音,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
「搞什麼啊?原來也是有夥伴在保護你嘛。」
首無恍然大悟。大頭領不經意的一句話提醒了首無。是啊,的確是如此,首無深感認同。
——紀乃一直都在保護我……
首無的心中宛如撥雲見日,頓時充滿了陽光。
他想起了第一次逃到吉原,曾為這個繁華的不夜城震驚不已。那時,帶他躲進妓院的人就是紀乃。
白菊被萩屋威脅,要陷害首無時,為了救他一命而將他到帶別的房間,假裝正在親熱的人,也是紀乃。
今晚,紀乃則跪在身邊向百鬼求情,拚命保護自己。
雖然眼睛沒有看見,但首無知道紀乃一直惦記著自己,牽掛著自己,才有勇氣跑到這裏來。原來愛護一個人就是這樣。有一個人,一直在保護我。
「聽好了!首無。」
第二代大頭領的聲音突然在此時傳來。
「為了重要的夥伴不惜付出生命……這個女人所展現的就是真正的堅強!你的強,隻是逞強。什麼都不承擔,自己單打獨鬥,不論是誰都能做到。但奴良組,是為了保護重要的夥伴而戰的。你不覺得這樣比較帥氣嗎?」
不是正確,而是帥氣。這種說法,確實打動了首無。
接著,第二代大頭領收起了長刀,正打算轉身離開。卻又停下腳步,側臉向首無說道:
「……有興趣的話,就加入我們吧。我可以跟你喝個交杯酒。」
說完,第二代大頭領又繼續往前走。穿著直條紋和服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橋的另一端。過了一會兒,跟在後麵的奴良組百鬼也隨之消失。
橋上,隻剩下首無和紀乃兩個人。晚風輕輕吹來,周圍一片寧靜。
首無輕輕歎了口氣,緊繃的四肢漸漸放鬆下來。
「謝謝你,紀乃。」
還在紀乃懷裏的首無說道,害羞的感覺似乎已經消失了。
「你又救了我一命。」
「不!這不算什麼。」
紀乃搖搖頭,豐盈的長發隨之擺動。
首無站了起來。雖然身受重傷,但還不至於無法行動。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首無問道。紀乃站起來回答:
「我碰巧聽到客人提到你的事,便一刻也坐不住,立刻衝出了妓院。」
「笨蛋!你不知道這樣會有什麼下場嗎?」
「別管我了,義賊先生。我想跟你說一句話。」
「我已經不是義賊了,是妖怪首無。」
「好吧!首無,別再殺害妖怪了,好嗎?」
首無轉身凝視紀乃,看到她十分堅定的眼神。也許她就是為了說這句話,才趕來這裏的。
「不!我絕對不會停手。」
首無答道。
「首無……」
紀乃的眼中充滿悲傷。
「我還是要殺妖怪,但這是最後一次了。」
紀乃猛然抬起頭來。
「最後一次……?」
「嗯!我要去萩屋殺掉利兵衛,為死去的白菊和夥伴做個了斷。事成之後,就不會再對妖怪下手了。」
「可是利兵衛不是妖怪啊?為什麼說要去殺妖怪……」
「你不知道嗎?他在家裏養了好幾隻妖怪。去救白菊的那個晚上,我和夥伴就是被他的妖怪殺害的。」
「原來是這樣……」
紀乃悲痛地在胸前握緊了拳頭。
「不過,這次我絕對不會輸給它們。」
首無點著頭,表示有十足的把握。
「持續獵殺妖怪讓我的功力更強,使繩子的技巧也更精湛了……雖然剛才徹底地輸給了奴良組,不過萩屋的妖怪隻懂得蠻幹,所以我絕對不會輸。」
「就算我阻止你,你還是會去吧?」
「嗯!唯有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
「殺掉萩屋利兵衛之後呢?你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
首無輕輕笑著,接著變成了幹笑。
「我是為了報仇而回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所以從沒想過複仇之後的事。」
十四
和妖怪聯手後,萩屋的營業利益便開始以倍數成長。
建議和妖怪聯手的人是一名留著馬尾的保鏢。利兵衛都稱他為老師。
馬尾男在來到江戶前一直待在大阪。當時他也是跟現在一樣,向富商毛遂自薦,然後立刻就被雇用為保鏢。
那名富商與某間寺廟的花和尚勾結,還開了一家大型賭場。當時寺廟中住著一隻妖怪,馬尾男就是和那隻妖怪認識後,開始和黑暗世界有了來往。
之後馬尾男看中江戶的繁榮,便來到追倉町的萩屋,展現了他的高超劍術與智慧,以及有妖怪撐腰的背景。
後來,利兵衛在談話中偶然向馬尾男提到常常被三名義賊偷走黃金的事,馬尾男立刻提議讓妖怪埋伏在宅院中。若要完全確保居家和倉庫的安全,妖怪肯定比人類更好用。
馬尾男的提議,果然是正確的。
利用白菊引來義賊後,妖怪們不但三兩下就幹掉這些小偷,還成了倉庫的警衛。從此之後,萩屋再也沒有傳出被偷竊的消息。
另外,除了武力高強之外,妖怪還有其他用途。
這些妖怪當中,有些妖怪棲息於水中,擁有吐出濃霧的能力。隻要利用這一點,就能在走私的時候讓濃霧掩護船隻,躲過官方的監視。
除此之外,還有能在狹窄的地方或高處進出自如的妖怪,如此便能竊聽商業集會的內容,早一步得到消息,對於萩屋的發展十分有利。
要和諸國聯絡時,也不需要用到轎夫,妖怪可以更快速地抵達目的地,而且不怕遇到山賊。
充分利用妖怪的結果,萩屋數年來累積了大量財富,成為江戶最大的富商。錢滾錢,倉庫愈養愈大,裏麵的黃金多到仿佛要讓倉庫飽到打嗝的地步。然而利兵衛還是不滿足,渴望得到更多的黃金。
某天夜晚,利兵衛叫了高級料理店外賣,正在用餐喝酒,馬尾男也在一旁。
談論如何賺取更多的錢,對這兩人而言是最佳的下酒菜。其他人如何哀嚎痛苦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萩屋能繼續累積財富。
話題告一段落後,兩人聊到了最近引起不小騷動的首無。
「……老師,您覺得那個首無的傳聞是真的嗎?」
「你是說之前那個腦袋搬家的義賊嗎?事情鬧得這麼大,應該是真的吧。」
馬尾男平靜地說道。
「畢竟我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世上確實有妖怪存在。」
說完,馬尾男笑了。確實如此,利兵衛也低聲笑了起來。
「不過老師,要是首無真的存在,遲早會來找我們吧?這家夥是在這裏被殺害的,一定恨我們入骨。」
「嗬嗬,就是因為他在這裏送命,所以嚇得不敢靠近這裏,隻能在街上殺害其他妖怪,借此一吐怨氣吧。」
「哈哈哈!說得好!」
就在兩人低聲笑著的時候,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兩人所在的地點是一間麵對院子的房間。紙門外麵是走廊,走廊前麵是一片寬廣的庭園。現在,紙門是關起來的。然而就在兩人聽到遠處傳來怒吼的那一刻,紙門突然被撞破,滾進來一隻妖怪。是平時負責看守院子的妖怪。他渾身是血,身上纏著繩子,滾進來的時候撞翻了桌上的酒菜,然後躺平在榻榻米上。
「你們在吵什麼!」
「首無……是首無……」
身上沾滿鮮血的妖怪,用顫抖的手指向院子。
「首無?」
朝院子看出去,一名男子正緩緩走了過來。的確,名為首無的男子頭顱和身體沒連在一起。利兵衛看過這張臉,正是以前除掉的那名盜賊。
首無悠然地走向兩人。接著,妖怪們從四麵八方向男子襲擊。首無隻是輕輕揮動手中的繩子,就瞬間解決了這些妖怪。有的被勒死,有的被斬斷身體,或被吊在空中,首無所經之處,漸漸堆起了妖怪的殘骸。
來到距離走廊約六間(約十公尺)的地方,首無停下了腳步。
「萩屋利兵衛,好久不見了。」
首無在院子那端說道。
利兵衛滿口酒味吐了一口氣,瞪著首無。
「賊人……看來你還是沒學乖,居然又來送死。」
「哼!今天我不是來偷錢,也不是來搶女人,而是來取你的狗命。」
「放屁!你這隻臭水溝的死老鼠,真的不想活了——喂!上吧!」
利兵衛口沬橫飛地大罵。接著,妖怪從宅院各處一湧而出。
——這一天,終於來了。
首無心想,到萩屋殺掉可惡的利兵衛,這一刻終於來臨了。
他會選擇這一天是有理由的,因為今天正是自己和同伴們的祭日,是了結恩怨最合適的日子。
利兵衛一聲令下,妖怪一舉衝向首無。
萩屋飼養的妖怪雖然變得比以前更加凶暴,但也許因為見識過奴良組的百鬼夜行,首無一點也不害怕。這些妖怪毫無技巧,隻懂得一味撲過來,首無閉著眼睛都可以輕易解決。
不過,這群妖怪當中,還是有些具有中上實力的妖怪。遇到這種妖怪,首無皆冷靜應對,確實地將他們一個個解決掉。雖然弦殺術已經非常完美,但現在可不能放水。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殺掉利兵衛。在達成目的之前,絕對鬆懈不得。
首無一邊戰鬥,同時用眼角餘光追逐著利兵衛,觀察他的動向。若讓他離開視線逃掉,這場複仇行動便毫無意義。而浮在空中的頭顱正好發揮了作用,讓首無更利於捕捉獵物。
利兵衛正背對著牆壁凹陷處,望著身手矯健的首無。他看起來十分憤怒,臉上充滿了「這些沒用的家夥!這麼多妖怪連一個賊人都幹不掉!」的表情。
——笨蛋,是因為我變得更厲害了。在殺掉你之前,我可不能死在這裏!
首無使出了必殺技。他的雙手同時射出數條繩子,飛向前方。帶著畏的堅韌繩子不分目標,飛快地伸向所有衝過來或企圖逃走的妖怪,然後貫穿或斬斷了他們的身體,瞬間便奪走分散四處的妖怪的性命。
——這就是殺取「蛇行刃」。
將繩子收回手中後,無數的妖怪手腳有如大雨傾泄般地紛紛墜落在地上。
就在此時,首無忽然聽到一陣慘叫聲。
他轉過頭去,看到門邊有個女人被妖怪攻擊,雖然看不清楚長相,但首無心中霎時升起不祥的預感。
——難道是……紀乃?
就在首無懷疑的時候,房內傳來馬尾男的叫聲。
「別殺了她!把她帶到這裏來。」
收到命令的妖怪於是抱起女人,飛向空中。那是一隻有翅膀的妖怪。
妖怪快速飛過首無上方,來到房前走廊上,然後把女人像垃圾般往下一扔。
那個女人果然是紀乃。波浪般的黑發,散落在豔麗的花魁和服上。
馬尾男立刻拔出了刀,抵住紀乃的喉嚨。
「紀乃!」
她為什麼要跑來這裏?首無驚愕不已。
「首無,對不起……」
紀乃的聲音十分孱弱。
「哼!這女人果然跟你有關係。看這身打扮,應該是花魁吧。這個女人一定很愛你,居然可以不顧性命跑來這裏,好個癡情的女子。」
馬尾男以勝利的口吻繼續說道:
「不過,現在是她害了你。竟然自己跑來當人質,說穿了也隻是個笨女人。」
首無緊緊閉上了雙眼,暗暗責備紀乃為什麼要做出這種蠢事,但又對她的癡情十分心痛。
紀乃會跑來這裏,是因為那天晚上首無說要跟萩屋做個了斷,然後從此不再殺害妖怪;再加上她知道今天是「義賊先生」的祭日,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跑來,為的就是要再見到首無一麵。會有這樣的結果,也許都是自己惹來的,首無心想。
「這女人雖然愚蠢,但害死她你也會過意不去吧?好了,快放下繩子投降吧。」
馬尾男說道。接著,他將刀子對準了紀乃的脖子。
「……」
看到首無握緊了繩子,紀乃不禁叫了出來:
「首無!不可以!你別管我了,快繼續打下去啊!你不是要跟萩屋做個了斷嗎!這……這就是你來這裏的目的,不是嗎?」
「……」
萩屋的妖怪,在此時停止了攻擊。
突然,一陣低沉的笑聲傳來,是利兵衛的聲音。他走到馬尾男身邊,向首無說道:
「好了,賊人,你打算怎麼辦?是要見死不救取我性命,還是要交出自己的狗命換她一命?」
首無瞪著利兵衛答道:
「……你憑什麼保證殺了我之後會放過紀乃?」
「唷!一個低賤的賊人居然敢懷疑我?你是在試探我嗎?」
利兵衛哼了一聲,繼續說道:
「賊人,你給我聽清楚了。我不是殺人魔,不會濫殺無辜。隻要能殺了你,我可以饒她一命。以前我帶走白菊也隻是為了把你引出來,並沒有打算殺了她。白菊會死,是因為她自己想不開才會尋短的。」
「首無!不能相信他!快動手啊!為了你,我死而無憾……」
紀乃慘叫道。
「紀乃……」
首無朝她望了一眼。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仍能看到那張流下了淚水的臉龐。
她聲音哽咽,但臉上仍掛著堅強的笑容。
「我要保護你,絕對不能再讓你死。隻要能讓你活下去,我願意獻上這條命。」
「紀乃……」
首無靜靜吐了一口氣。猶豫的時間並不久,他很快就做了決定。
首無將手中的繩子扔在地上。
「首無!」
「……紀乃,謝謝你。」
他朝紀乃露出微笑。
「有一個人這麼為我著想,真的很幸福。」
「首無……」
「老是讓你保護我,真的很抱歉。不過,這次換我來保護你了……不!我根本沒能保護你,就是因為我,才會連累你變成這樣,所以我更不能讓你死在這裏。」
「哈哈哈!」
此時下流的笑聲突然傳來,打斷了欲言又止的紀乃。利兵衛醜陋的肥大肚子因狂笑而微微晃動。
「兩個人都說不要命,拚死想保護對方,真是段佳話啊!不過天色已晚,天氣愈來愈涼了,要是感冒就糟了,快讓這場悲劇收尾吧。」
「萩屋。」
首無再次以嚴肅的表情向利兵衛說道:
「我的命可以給你,但你要保證絕對不會傷害她。」
「首無!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不可以!」
「你煩不煩啊!同樣的話要我說幾遍?你不知道商人連多餘的話都得省下來嗎?」
利兵衛沒理會大聲製止的紀乃,狂妄地罵著首無。接著,他朝旁邊的馬尾男便了一個眼色。
馬尾男點了點頭,然後將視線轉向躲得老遠的妖怪們,簡短地說了一句:
「可以了,上吧!」
話才說完,一群妖怪就如停擺的時鍾再度動起來般衝向首無。下一瞬間,首無感覺到無數利刃刺進了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我真笨。
首無一邊被攻擊著,一邊心想。居然又讓重要的女人變成人質,然後自己又要再度被妖怪殺掉。
但是,我死了能換回紀乃一命,這樣就夠了。
——抱歉,紀乃。永別了。
就在首無在撕裂的劇烈疼痛中向紀乃訣別的時候,空中突然響起女人淒厲的慘叫聲。
首無被妖怪包圍的那一瞬間,紀乃幾乎無法呼吸。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景象仿佛靜止了。
朝思暮想的男人,正在眼前被妖怪殘殺。
這已經是心愛的男人第二次遭到殺害。義賊先生的時候是如此,變成妖怪首無後也是這樣。
——不……
一股強烈的抗拒如閃電般劃過胸口。
——我不要再失去他了……
不……不行……不可以……我不要這樣……
紀乃的內心就像頑強的小孩般抵抗著,既純粹又堅定。強烈的意誌漲滿了全身,不斷地膨脹,似乎就要炸裂開來。
——首無!不可以!不要丟下我!別再離開我了!首無!首無……!
「首無————!」
不屬於紀乃的另一種聲音,從紀乃的喉嚨迸射而出;同時,紀乃的身體也產生了奇妙的變化。她的頭發愈變愈長,而且異常快速。
——你的頭發剪了又會立刻長出來,長得真快呢。
——紀乃,你知道嗎?聽說毛多的女人……
——聽說毛多的女人呀……既淫亂又多情,會一直想著男人,最後會變成叫做毛倡妓的妖怪……
在紀乃的慘叫聲之後,接著的是利兵衛的慘叫聲。馬尾男也發出了哀嚎。
但首無被妖怪圍住,看不到他們的狀況。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慘叫聲很快地也感染到妖怪身上。在持續不斷的哀嚎聲中,攻擊首無的妖怪漸漸鬆了手,包圍他的妖怪一個接一個地散開來。
從漸漸空出來的縫隙中,首無看到了後麵的狀況。
那一瞬間,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片難以置信的景象。
紀乃的頭發,變得十分異常。
她的頭發暴增變長,而且還在持續延伸,就像大量墨汁從身上擴散出去,染黑了整座庭院。
而且,這些異常的頭發居然像生物般動起來,纏住了利兵衛的身體。接著是馬尾男、妖怪們,連企圖逃跑的人都被纏住手腳。紀乃用她的頭發,封鎖了所有人的行動。
「紀乃,你……」
首無睜大了眼睛。
——紀乃,你的頭發怎麼會變成這樣?這模樣,簡直就像……
「你……也變成妖怪了嗎……」
她望向首無,眼神十分銳利。不過,即使紀乃變成了這副模樣,首無仍不覺得害怕,心中沒有任何恐懼。
淒厲絕倫的美貌。首無眼中的紀乃,是個美到令人不寒而栗、豔麗至極的女妖。
「首無,我沒事了!不用擔心我!」
紀乃操縱著大量黑發,一邊說道。
「我會在後麵保護你!盡情揮舞你的繩子吧!」
首無隻猶豫了一下,立即點頭回應。他站起身來,撿起扔在地上的繩子。
身上的疼痛,仿佛已經飛到九霄雲外。紀乃就在我身後,跟我共同奮戰。這樣的心情,為首無帶來了無限的活力。
首無的雙手纏繞著繩子。他輕吐一口氣,感到妖氣頓時灌滿全身,一口氣吹走了所有的疼痛和疲勞。
分散各處的敵人被紀乃的頭發纏住,哀嚎聲此起彼落。馬尾男也被紀乃抓住,浮在空中,不斷地揮動手腳試圖掙脫,卻是徒勞無功。
「紀乃!」
首無將目光轉向紀乃,示意放開馬尾男。紀乃點點頭,鬆開了纏住馬尾男的黑發。
從束縛中解放的馬尾男一下子失去重心,往前跌了幾步。
站穩腳步後,馬尾男抬起頭來,發現首無正瞪著自己。
失去了妖怪軍隊,馬尾男隻剩下逃跑或拔刀麵對首無兩條路可以走。
也許是覺悟到已經無路可逃,他舉起了刀。
馬尾男將刀尖對準了首無,然後滿頭大汗地向他說道:
「首無,要不要跟我聯手?」
「跟你聯手?」
「對!跟我聯手。隻要有我的聰明才智加上你的高超實力,任何東西都能手到擒來。」
「連我的頭也能接回去嗎?」
聽到這句話,馬尾男沉默了。
接著,首無說道:
「你好歹也是一名劍客,來吧!」
下一秒,馬尾男立刻揮刀砍了過來。在義賊眼中,馬尾男的攻勢猛烈而快速,足以令人捏一把冷汗,但對變成妖怪的首無而言,卻仿佛靜止的畫麵。
在兩人錯身而過的那一刻,首無射出繩子,一舉摘下了馬尾男的人頭。
「萩屋利兵衛!」
首無接著喊道。聽到這一聲,紀乃立刻鬆開利兵衛身上的黑發,將他往下一扔。肥胖的身軀轟然掉落地上。
和手持繩索的首無四日相交的那一刻,利兵衛渾身一顫,嚇得魂不附體。
寬廣的庭院中,沒被頭發纏繞的人隻有紀乃自己,以及首無和萩屋利兵衛三個人。
利兵衛的發髻鬆了開來,衣衫淩亂。
「不……不要殺我……」
「清助和吉次郎被你害死前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當然我也一樣。」
「求求你……饒我一命吧……」
「萩屋,給我好好記住了,現在要送你上西天的是一名妖怪——『常州的弦殺師·首無』。」
利兵衛張開嘴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是,首無不想再看到他的臉孔。
首無迅速交叉雙手,射出附著畏的繩子,斬斷了利兵衛的脖子。
惡人的頭顱飛向空中,接著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首無收回繩索,雙手頓時無力地垂了下來。
完成複仇的心願後,首無和紀乃離開了萩屋宅院。
看到首無收拾掉利兵衛,紀乃立刻解開纏住妖怪的黑發。這些妖怪個個反應不一,有的落荒而逃,有的衝過來試圖繼續反抗。對於逃跑的妖怪,首無幹脆直接放走了他們,而反擊的妖怪則用繩子一一解決掉,過程迅速俐落,並沒有花掉太多時間。
首無和紀乃走出大門,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他們看著彼此,然後相視一笑。
「結果還是讓你救了我一命,謝謝你,紀乃。」
「別提這個了。倒是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這個嘛……」
首無停頓了一會兒。
複仇行動結束,白菊、清助、吉次郎,和剛才被殺掉的萩屋,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變成妖怪,達成目的之後,究竟該何去何從?決定未來的時刻,終於降臨。
此時,首無的腦海浮現了那個男人的身影。
那個人,就是在橋上遇到的奴良組第二代大頭領。
——擁有夥伴才會變得更強。
這句話,一直繚繞在首無心中。
當時,首無說夥伴隻會礙手礙腳,其實隻是在虛張聲勢而已。現在心願達成,怨氣已消,自然能率直地認同大頭領的說法。
夥伴,的確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
雖然第二代大頭領本身就很強,而自己曆經激戰還能活下來也很厲害,但有紀乃守在身後,首無可以感覺到那時釋放出來的「畏」比從前獨自一人還要強上好幾倍。
他想再看到那個讓自己領悟到這一點的人。身為妖怪,首無的歸宿或許就是那個人旗下的奴良組。
「我要去找奴良組。」
首無回答。
「他說他叫奴良鯉伴。我想見他一麵。紀乃,你……」
首無本想問她是否要回到吉原,但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此時的紀乃已經不是人類了。那頭蠕動的長發,根本就不是人類該有的東西。或許紀乃體內其實一直流著妖怪的血液,因為剛才那場戰鬥而蘇醒還原為妖怪,又或許是從人類突然轉變成為妖怪。總之,不管真相如何,眼前的女人,也跟首無一樣變成妖怪了。
「我已經是一個妖怪,不可能回到吉原了……」
紀乃低聲說道。但很快又故作開朗地加上一句:
「既然如此,隻好跟你一起去囉。我已經跟人類的身體告別了,百鬼夜行應該會比花魁遊街更適合我。」
「好主意,他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首無的表情也緩和了下來。
「開心?為什麼?」
「有一個大美女要加入奴良組,當然開心啊。」
首無很自然地開起了玩笑。
聽到這句話,紀乃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害臊起來,罵了一聲「笨蛋」後便舉起拳頭,作勢要打人。首無見狀,忍不住放聲大笑。這是他變成妖怪後,首次發自內心的笑容。
首無邁步走了出去。紀乃也跟隨上前。
下弦月的月光,映照著兩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