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吉原綾取草子
一
吉原的夜晚,總是被香豔的喧鬧聲所包圍。
遊女和藝妓演奏的三味線樂聲從妓院席間傳來,熟客對著表演者討喜的舞步鼓掌叫好。
花魁嫵媚的撒嬌聲時而高亢,酒醉客人的笑聲時而嘈雜,卻沒有人因此而皺眉不悅。撒嬌聲和哄笑聲,都是吉原不可或缺的風情之一。
然而,今晚的吉原卻多了一些不尋常的喧嘩。
在買春客和遊女混雜的中央大道上,一群手持勾狀武器和燈籠的捕快正在追捕犯人。
這群捕快的目標是在半刻前(約一小時前)從米商倉庫中偷走財物的數名盜賊。在得知三名盜賊的其中一人逃到吉原的消息後,他們便立刻拿著武器在吉原展開搜索,一邊大聲嚷著「讓路讓路!」、「快閃開!」、「去那邊找找看!」等字句,表情充滿了殺戮之氣。
——真是辛苦你們了……
在某間妓院二樓的客房,有一名男子正俯視著這群以蠻橫武力擾亂他人興致的捕快。
這名男子,正是捕快在追緝的盜賊。
他年約二十,清澈的眼神中帶點落寞的氣息,頭發沒梳成發髻,隻在腦後隨便綁成一束。
也許是因為長年的習慣所致,男子不斷地把玩著手中的繩子,一邊出了神似地望著下麵的中央大道。
「外麵似乎很熱鬧呢。」
客房中的花魁對男子說道。
這位花魁名叫白菊,是這間妓院最高級的花魁,而且擁有自己的閨房.現在這個房間就是她個人專用的。白菊所屬的妓院名為「秋月屋」。說到秋月屋的白菊,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超級大紅牌,願意幫她贖身的富商據說從未間斷過。
「您今晚去哪兒了?」
白菊問道。
她當然知道這名男子是盜賊,也知道外麵的捕快正在追捕他。
「追倉町米店·萩屋的宅邸。我把倉庫裏的錢都分給街上的人了。」
男子望著窗外回答道。那語調聽起來不但毫無興奮之情,而且十分平淡,就像在報告工作進度。
白菊似乎也知道這間米店。
「啊……是萩屋啊。聽說上個月和上上個月,那家老板把葵亭整間包下來,出手非常闊綽呢……」
「都是肮髒錢。」
男人隻是靜靜地如此說道,但語氣十分堅決。
「那家夥利用庶民的弱點來做生意。罪人就應該受到製裁才行……」
「罪人是你才對呀。」
白菊維持著坐姿用膝蓋往前移動了一些,對男人說道:
「一想到你不知何時會被問罪斬首,我的心就好痛……」
她的聲音清亮動人,雙眼濕潤,模樣楚楚可憐,光是如此就能讓人的心揪成一團。
雖然內心有點動搖,但男子還是強忍下來,繼續說道:
「你別擔心。就算被抓到,我也是為了伸張正義而戰……任何審問我都不怕。」
然而,一旦擅闖他人倉庫不告而取,男子便毫無疑問地變成了一名盜賊。
但他從不曾因私欲而將偷走的財物用在自己身上,而是將它們全部丟到貧窮老百姓家中。
也就是說,這名男子是個義賊。雖然他本人從不認為自己是義賊,但老百姓都這樣稱呼他。
關於偷竊的對象,男子也總在詳加調查後才選定目標。隻針對用黑心手段賺取暴利,卻沒受到舉發的惡質商人下手。
除此之外,男子還有另一個堅持,就是「絕不殺人」。
下手時,男子總是和另外兩名同伴一起行動。
潛入倉庫後,他們必須設法讓看守的人睡著或昏倒,有時還得用打斷雙腿等較粗暴的手段,但從未到使人致命的地步。不殺人也能達到目的,這名男子和他的兩名夥伴都擁有這樣的能力,而這也是他們被稱為義賊的原因之一。
早在前一陣子,他們就選定了萩屋作為目標。
萩屋是追倉町的米店龍頭,最近也開始插手金融業放高利貸給一般老百姓。據說催討手法十分不人道,連病人蓋的棉被都不放過。
此外,他們也查出由於萩屋本身經營米店,和水上運輸業者與貨船業者的關係一向十分密切,所以萩屋便和這些業者聯手進行非法交易和走私,牟取不法之財。
男子和兩個夥伴潛入倉庫,看見裏麵果然堆滿了大量金錢。從這些堆積如山的黃金中,仿佛可以聽見老百姓的哀嚎。
接著,男子偷走了所有的財物,將它們分送給窮人。
然而,男子知道今晚偷走的財物隻是冰山一角,並沒有對萩屋造成太大的打擊。
所以製裁並沒有因此而結束,而是從現在才要開始。
等風頭過後再行動吧,男子心想。
二
吉原的大門,在四刻(約晚上十點)便會關閉。
在打烊時刻(午夜十二點左右)的響板聲響起之前,旁邊的小門會一直開著。這段期間若有人經過此處,必會十分惹人注目。
所以男子若不打算住在白菊這裏,便會在大門關閉之前離開吉原。
「我要回去了。」
簡短說完這句話後,男子便起身打算離開。白菊也沒有強留下他的打算。經過數次的停留,兩人的默契已在不知不覺間建立起來。
「有空再過來吧。」
背後的白菊以青樓女子特有的腔調說道。在她銀鈴般的聲音中,男子正要離開客房的時候,在妓院中當「禿」的紀乃突然從紙門邊緣露出臉來。
所謂的「禿」,指的是住在妓院幫遊女打雜的年幼少女。漂亮的禿必須學習三味線和歌舞等各種才藝,為將來的遊女生涯作準備。
紀乃的狀況便是如此。白菊也曾說過,這女孩差不多該學藝了。
的確,紀乃年紀雖小,長相卻已十分標致。不過紀乃仍是個孩子,身高還不到男子的胸膛。
「哦!好久不見了,小姑娘。」
聽到男子調侃自己,紀乃滿臉不悅。
「紀乃才不是小姑娘呢!我已經九歲了。」
聲音雖然稚氣,用的又是遊女用語,卻非常勇於表達自己的不滿。
男子不禁哈哈大笑,接著摸摸紀乃的頭,說了聲「改天見」後便離開了客房。
為了避開捕快的目光,男子從妓院後門離開.
男子不禁暗中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從那件事之後轉眼已經過了一年。第一次見到紀乃,她才八歲而已。
男子在酒醉的人群中走著,想起了一年前發生的事情。
一年前,男子首次踏上吉原這塊土地。那時也跟今晚一樣被人追趕。雖然同樣是跟同伴一起潛入米店倉庫,但由於手法還不夠純熟,逃跑到妓院時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還是新手的男子以極近的距離被追趕著,幾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雖然曾一度甩掉對方,但捕快們窮追不舍,怒吼聲和淩亂的腳步聲不斷從四麵八方傳來。
三名盜賊認為一起行動不利於脫困,便散開來各自逃命。
男子會逃往吉原,是因為他想起了剛才分開的其中一名盜賊在加入義賊行列前,曾經在這裏當過表演藝人。這名同伴能隨意變換容貌,還有模仿各種聲音的才藝,因此曾經在吉原表演過一陣子。
對這名同伴而言,吉原是他的地盤,自然不可能逃到這裏來。但對男子來說卻是第一次,應該沒有人認識他的長相,所以他選擇逃到此處。
穿過吉原大門後,男子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買春客和遊女恣意嬉鬧,席間音樂不斷,使人宛如置身白晝而不知夜幕低垂。處處燈火通明,荒淫之氣微微彌漫。有生以來首次見識到的不夜城,令男子感到十分震撼。
就在男子茫然地站在貫穿吉原中央的仲町大道上之時,背後突然傳來捕快們的叫聲和腳步聲。
再不行動就會被捉住。男子盲目地拚命逃跑,看到眼前的巷子便鑽了進去。
他蹲在疑似妓院的建築物後門旁,摒住了氣息。
躲在這裏也許能逃過一劫,男子暗自祈禱。然而這樣的想法卻過於天真。經過剛才那段逃命過程,男子應該已經知道要擺脫這些捕快有多困難。追到附近的捕快們,果然開始逐一翻開排水溝蓋。
男子想到也許能裝成客人躲進妓院,但他對吉原的遊戲規則完全沒概念,想裝也裝不像。
沒考慮清楚就逃到吉原這種地方,男子不禁咒罵自己的大意。
「你怎麼了?」
聽到背後傳來了聲音,男子猛然轉過頭去,看到一名小女孩站在眼前。
這個女孩就是見習遊女紀乃。她手裏拿著玩具沙包,似乎一個人在玩耍。
「你的臉色好蒼白。身體不舒服嗎?」
「……」
男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猶豫了一會兒。該叫她走開嗎?
就在此時,外麵傳來捕快的聲音:
「喂!到這裏搜搜看!」
「好!」
捕快似乎注意到了這條巷子。腳步聲愈來愈近。也許是因為男子的臉上顯露出慌張的神情,察覺到這一點的紀乃於是問道:
「你在躲人嗎?」
女孩似乎還不太會使用遊女用語,語調仍帶有鄉音。
男人一時不知該不該承認,但還是輕輕點了頭。
「跟我來。」
說完,紀乃便拉起男子的手。在小手的牽引下,男子被帶進了妓院。
「去我姐姐的房間吧。」
紀乃邊說邊在走廊上小跑步起來。路上遇到拉客的遊女時,男子一概轉頭躲過。
在走廊上轉了幾個彎後,紀乃終於在所謂的姐姐房間前停下來,然後打開了紙門。看到紀乃突然跑進房裏,鏡子前的花魁忍不住責備道:
「紀乃,不可以這樣。開門前要講一聲,知道嗎?」
花魁拿著一支長長的煙鬥,屋裏彌漫著白色的煙霧。當她拿著煙鬥靠近火爐,正要敲掉煙灰的時候,才發現紀乃身旁有一名男子。
男子的眼神與花魁對上的那一刻,頓時停止了呼吸。
他忘了自己是盜賊,也忘了自己正被人追趕,隻是深深著迷於眼前這位女子的美貌。
這名花魁,便是白菊。
白菊似乎也忘了呼吸,定定地凝視著男子。最後,還是白菊先回過神來:
「請問您是哪位?是不是走錯房間了?」
「不……不是的……」
男子好不容易才擠出一些聲音回答道,仿佛還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這個人好像被官兵追趕,所以躲在我們家後門。」
紀乃插進來說道。
「啊!被官兵追趕嗎?真是辛苦。」
白菊微微睜大了眼睛。也許是因為工作而看過不少場麵,所以神情並不如語氣那般驚訝。
「大爺做了什麼壞事嗎?」
麵對如此直接的問題,男子窘得不知該如何回答。看到他這副模樣,白菊不禁露出微笑。
「嗬嗬,我好像變成衙門裏的官人了。好吧,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我偷走了別人倉庫裏的錢。」
男子低聲說道。
「那個人是腐敗的奸商,我把偷來的錢都分給窮人了。」
「喔!所以大爺是一名義賊囉。」
「賊就是賊,所以我現在是帶罪之身。」
「嗬,這位大爺可真難討好。」
白菊嗬嗬笑了起來。
不論是驚訝的神情或笑容,甚至是責備紀乃的表情,白菊的一顰一笑都是那麼地美麗。究竟是因為花魁的身分,還是因為這個女人本身的美麗才會如此吸引人,男子恍惚地不斷思考著這個問題,卻仍然找不出任何答案。
「嗯!我知道現在的狀況了。義賊大爺,您就在這裏躲一晚吧。」
「躲在這裏?可是這麼一來……」
「大爺盡管放心。這裏是我的更衣室,不會有人進來的。」
如果能在這裏躲到早上,對男子來說當然是求之不得。那些捕快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搜到妓院房間來。隻是,她為什麼願意幫忙呢?男子心中不禁產生疑問。
「為什麼要幫我?」
男子問道。
「是啊,為什麼呢……」
白菊露出充滿女人味的微笑。
「也許是因為我也不喜歡那些官差,就當我心血來潮吧。」
白菊邊收起長煙鬥邊說道,然後叫了一聲紀乃。
「紀乃,你在這裏陪義賊大爺,有什麼事情就來找我,知道嗎?」
「好的,姐姐。」
紀乃元氣十足地說道。
「那麼義賊大爺,我去見客了。天亮時您就大大方方地離開吧。」
接著白菊便走過男人麵前,朝紙門伸出手來。看到她的手,男人突然有一股想抓住那雙玉手,將她拉進懷裏的衝動。但男子還是忍了下來,對她說道:
「這位花魁,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叫白菊。」
「白菊……」
「大家都笑我這名字太通俗,是菜市場名呢。」
「怎麼會,一點都不會。」
不知道為什麼,光是說這句簡單的話,男子的聲音就高亢起來。
白菊本來也想問男子的名字,但又立刻作罷。
「算了,還是稱您為『義賊先生』吧。」
說完,白菊又露出微笑,接著便推開紙門離開了房間。室內已不見伊人身影,隻留下淡淡的煙草味——
這就是一年前男子與白菊邂逅的經過。
從此以後,男子便常常造訪秋月屋,而且一定會指名白菊。
那個時候,白菊為什麼要幫助自己呢?
男子至今仍未得到比「心血來潮」更深入的答案。不過,在經過幾次交談後,男子想到了一些可能性。
白菊不但出身貧寒,父母還欠下大量債務。為了還債,白菊隻好來到吉原,投身於青樓苦海。
而義賊會分送財物救濟窮人,是窮人的救世主。
也許白菊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幫忙藏匿男子。而且看她的樣子似乎不是居心不良,也並未借此要求男子幫忙償還父母的債務。
要是義賊能就此躲過一劫,就會有更多的窮人能得到幫助。白菊便是基於這樣的想法才伸出了援手。
體貼、善良,白菊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白菊不隻外表美麗,個性也落落大方。光是跟她談話:心情就變得十分平靜。
毫無疑問的,男子的心中已經有了定論。
他愛上了白菊,男子非常確定這一點。
這種感覺絕非日久生情。從一年前在更衣室與白菊眼神交會的那一瞬間,他就愛上了這個女人。
而白菊,也愛上了這個男子。
——看不到你,我的身體都使不上力氣。好想好想每天晚上都見到你……
也許有人會說這就是花魁最拿手的甜言蜜語。但對男子來說,是不是甜言蜜語都不重要。
有一個叫白菊的女子對自己一見傾心。隻要擁有這份感情,其他的事物都隻是無關緊要的雜音,根本無須理會。
男子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可以如此瘋狂,他對白菊的感情就是如此深厚。
在此之前,潛入黑心商人的倉庫,偷走錢財,然後分送給老百姓。隻要能做到這一點,人生便了無遺憾。即使被捕喪命,男子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但現在,男子的心境產生了變化。
死亡並不可怕。但死了就再也看不見白菊,這份恐懼確確實實地深植在男子心中。
也許能設法替白菊贖身,讓她完全屬於自己,他甚至有過這種愚蠢的念頭。
但是男子沒有這樣的財力,偷來的錢全都給了別人。
若拿偷來的錢幫白菊還債,便能跟白菊結為夫妻。但這麼做等於違背人道,隻會讓自己墮落地獄的深淵。
隻要能偶爾見麵就夠了。見到白菊,心靈獲得平靜後就離開這裏,然後為下一個目標再次出沒於街頭。
男子曾經送了一個便宜的發簪給白菊。對高級遊女來說這發簪似乎過於廉價,但白菊收到禮物卻相當開心。
——義賊先生,謝謝您。
是啊!當「義賊先生」就好了。明天,我依然是一名義賊。
從故鄉常州(今茨城縣一帶)輾轉流離至江戶的無名義賊。男子將維持這樣的身分,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男子穿過吉原大門,取出懷中的繩子一邊把玩,一邊走向夜晚的街道。
約莫同一時刻——
萩屋的老板利兵衛,正在倉庫中氣得咬牙切齒。
倉庫裏沒留下任何財物。成堆的黃金隻一個晚上就被全數偷走,連一枚金幣都不剩。
雖然派人日夜不休地輪流看守,但警衛全都昏厥過去,而且被人綁在院子裏。看到他們身上繩子獨特的打結方式,利兵衛立刻就知道這是誰幹的好事。
盜走財物的人就是最近引起話題的義賊三人組。他從熟識的官員那裏得知其中老大級的義賊擁有出神入化的操繩技巧,捆綁警衛時都用非常特殊的打結法。
「什麼狗屁義賊……不過是一群小偷而已!」
倉庫裏的利兵衛,心中升起一股黑色的怒火。
雖然被偷走的金額並不龐大,但是一想到為了得到這些錢不知道耗費了多少時間和體力,利兵衛就忍不住一肚子火。不過,萩屋的實力可沒這麼弱,這點金子絕對不會影響到生意。除了這間倉庫外,萩屋還有很多其他的倉庫。
然而,就算經營沒有問題,麵子卻相當有問題。被愚弄到這種地步,當然不能摸摸鼻子了事。
利兵衛有一套個人理論,就是「金錢即鮮血」。
若將萩屋的倉庫比喻成一個巨大的生物,那麼黃金就是生物的血液。為了延續倉庫的生命,必須不斷注入鮮血。
若血液流幹,倉庫枯竭,生意便會完蛋。所以利兵衛一直積極將鮮血送入倉庫中。經營,就是這麼一回事。
今晚的盜賊奪走的就是經營所需的鮮血,而且一滴不剩。
——既然如此,我要你們以血償還……
「找出這些賊人,殺了他們!」
利兵衛朝身旁的經理命令道。
「給我揪出那個耍繩子的老大,還有他的手下,然後通通殺掉……不!還是活捉好了,把他們帶來我這裏,我要親眼看到他們死在我麵前!」
「遵命!」經理點頭回答道。接著,利兵衛又附上一句:
「還有,順便幹掉今晚的警衛。」
三
潛入黑心商人的倉庫,偷走錢財,然後分送給貧苦人家。這樣的工作,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雖然把錢都送了出去,但窮困的人並沒有因此而完全消失,而且不可能每天執行。一旦有商家受害,其他商家也會產生戒心,所以必須隔一段時間才能下手。
潛入萩屋後大約過了三個月的某個夜晚,男子再度與兩名夥伴會合。
會合地點在其中一人居住的長屋。到了五刻半(約晚上九點),義賊們便全員到齊。
今晚,這三人就要執行任務。目標地點是經營貨船的抱月屋。雖然抱月屋是第一次下手,但三人早已事先勘查過。
「這次是抱月屋啊。雖然規模不如萩屋龐大,不過做黑心生意是錯不了的。咱們來給他偷個一毛不剩,好好大幹一場吧!」
靠在牆上的一名夥伴說道。他的眼睛偏圓,嘴巴偏大,有一張娃娃臉,但實際上比男子大了四、五歲。
這個夥伴名叫清助,曾經當過表演藝人。他看過不少在吉原妓院揮霍玩樂的惡質商人,對他們十分憎恨反感,因而走向義賊一途。
平常,清助的長相隻是一張普通的娃娃臉,然而他卻能任意變換成各種麵相,而且聲音可以有百種變化。以前還在表演的時候,清助曾用這一招博得不少笑聲,現在則成了行竊的最佳工具。
「倉庫裏也許有陷阱。吉次郎,到時候就看你的了。」
男子轉向另一名夥伴說道。
這間長屋,就是這個叫吉次郎的男人的住處。
「好。」
吉次郎隻用一個字簡單回答,點了點頭。這個人身材十分高大。即使盤腿而坐,看上去仍像一座小山。白天,吉次郎是一名木匠,工作時鍛練出來的蠻力和對房屋結構的相關知識,也在此時成了最佳利器。
戒心較強的商人,會在宅院或倉庫內設下陷阱。吉次郎則能識破這些陷阱。他可以從地板摩擦的聲音等現象,輕易判斷出陷阱的位置。
和開朗多話的清助比起來,吉次郎比較沉默寡言。不過,有一次他難得開了口,說出了自己的身世。數年前,他高齡的母親罹患重病,卻因為湊不出醫藥費而失去了母親,因此也憤而成為一名義賊。
曾經是表演藝人的清助,做木工的吉次郎,以及擅用繩技的男子,一開始都是各自行竊。後來偶然在同一間米店倉庫碰上,意氣相投的三個人於是組成義賊團,開始一起行動。
雖然男子名義上是老大,但彼此的關係不分上下,並不像黑幫那樣有階級之分。
「該動身了。」
說完,使繩子的男子便站了起來。集合時,這三名義賊不會作細部的確認。對至今已成功闖入無數倉庫的三人而言,行竊的技巧早已深植在腦中。
離開長屋後,不到四半刻(約半小時)就到達了目的地。
暗夜中的抱月屋宅院和倉庫,並列在圍牆內側。
站在圍牆前的三人視線相交,互相點了一個頭,這是他們的開工信號。
若是較高的圍牆,可以利用繩索或踩著吉次郎的肩膀爬過去,不過眼前的圍牆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他們縱身一躍,輕易地就跳進了圍牆。
順著院子邊緣穿過宅院後,就是倉庫附近了。
倉庫入口兩側有手持棍棒的警衛在看守,連在遠處的人都能看出他們一個個無精打采,聽得到他們打嗬欠的聲音。
「看來兩三下就能解決掉。我來引開他們的注意力,接下來就照往常那樣行動。」
清助說道。才幾句話,就結束了行動前的確認。
接著,三人貼著宅院牆壁往前走,然後衝向院子對麵,迅速繞到倉庫後方。
順著倉庫前進了一會兒,三人在轉角前停下來。那個頻頻打嗬欠的警衛就站在轉角過去的位置。
此時,清助發出了女人的聲音。
「請問……有人在嗎……」
清助的聲音十分嬌媚,跟原來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在昏暗的環境中聽到這種聲音,人們通常都會以為是一名妙齡女子,而不是粗魯的男人。
受聲音吸引的警衛,持著木棍走了過來。
「嗯?你怎麼啦?」
清助繼續以女人的聲音說道:
「身體好難過……可以幫我拍拍背嗎?」
「幫你拍背?」
就在警衛正要靠近蹲在地上的清助時,吉次郎摸黑繞到警衛背後,用粗壯的手臂扣住了警衛的脖子。
接著,他使力一絞,警衛當場失去了意識。男子迅速取出繩子,以獨創的打結方式將倒地的警衛五花大綁。他的打結手法,就等於盜賊三人組的署名。
拿走警衛身上的鑰匙後,三人打開了倉庫大門。
走在最前方的吉次郎並沒有立刻走進去。他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地板,確認有沒有陷阱。
「小心別踏到那塊地板,其他地方都很安全。」
看向吉次郎指示的地板某處後,其他兩人點了點頭。進入倉庫後,吉次郎又迅速地檢查牆壁和天花板,確認沒有其他陷阱後,三人才往堆放財物的地方走去。
除了金錢外,架上還有其他看似昂貴的掛軸和古董,不過他們一概沒興趣,隻顧著搜刮金幣。
三人迅速將金幣丟進幾乎有棉被那麼大的方巾裏。沒兩下子,倉庫的金幣便被一掃而空,然後分成三袋。接著三人各扛一袋,離開了倉庫。
翻過圍牆,跑到約一町(約一百一十公尺)距離外的某座會堂暗處時,三人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次真順利。」
男子一邊調整胸前的繩子一邊說道。清助也摸摸鼻子回應:
「當然順利了,咱們可是身手矯健的義賊三人組!」
接著清助抖了抖身體,重新背好身上的包巾,然後說道:
「不過這次才三包而已。若是萩屋,還得再來回搬個兩趟。」
「的確。不過有一種方法可以一次搬完萩屋的金幣。」
「一次就能搬完?什麼方法?」
「很簡單,我和你各背一包,其他的都交給阿吉。」
聽到男子的玩笑,清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真是個好主意!」
「你們兩個別傻了。」
吉次郎終於說話了。
「就算我力氣再大,也搬不了那麼多,我又不是怪物。」
「不不不!你的蠻力已經跟怪物差不多了。不然你現在就來試試看,把我這一包拿去……好重喔!誰來幫我提一下~~」
「清助,我可以幫你扛金幣,還能順便背你。然後,你就等著被丟到河裏去吧。」
吉次郎也難得地開了玩笑。或許是因為行竊過程非常順利,所以心情十分高昂。
「好了,該卸下這些重擔啦。」
清助開玩笑似地說道。偷竊結束後,接下來就是要分送出去。
來到附近的長屋時,由於時間已經很晚,因此沒有升起任何炊煙。家家戶戶幾乎都熄掉了燈火,四周一片寧靜。
他們從背上的包巾中取出金幣,然後一間一間地往窗戶中隨意一扔。金幣灑落的聲音,象征著失衡的財富終於得到了公平的分配。
金幣散落的聲音響起,接著是長屋裏的居民發出的驚喜歡呼聲。
「怎麼會有這些錢?」、「哇!是金幣耶!」、「義賊出現了!」、「是義賊大人!」、「別睡了!快來看看這些錢!」——各家燈火逐一亮起,慌忙的腳步聲此起彼落。
騷動聲沸騰到極點的時候,三個義賊已經不在長屋,而是在遠處的某個屋頂上,正在收拾已經空無一物的包巾。
三包金幣,一下子就送完了。在屋頂上抒發感想的這段時間是他們唯一能放鬆的時候。然而,這段時間卻無法持續太久。
長屋的騷動聲很快就傳進了自治巡邏隊和守門人耳裏。這條街道,很快就會被捕快所占據。
也就是說,偷走錢財並分送給居民後,還有另一項逃脫的行動在等著他們。
「找到了!在那裏!」
捕快的聲音從附近的巷子裏傳來。循聲一看,持著勾狀武器的捕頭正領著手下衝了過來。
「嘿,今天的人比以前多哩。」
清助不慌不忙,打趣地說道。
「隻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已。走吧。」
三人以此為信號,開始在屋頂上奔跑。
在下麵巷子裏的捕快,隔著數間(一間約一點八公尺)的距離從後方追趕著,沿路還不時大喊「站住!」、「不準跑!」等字眼。但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小偷會聽話照辦,所以說了等於白說。
他們逐一跑過各家屋頂,不知經過了多久,清助的聲音連同腳下踩踏屋瓦的聲響一起傳了過來。
「喂!從這裏下去吧!差不多該弄那個了。」
「我知道。」
男子朝清助點點頭後,便跳到下麵的小巷,設下陷阱的時候到了。
清助和吉次郎,也跟著跳了下來。
看見三名盜賊一起下來,捕快頓時神色大變。「下來了!」、「別讓他們跑了!」忙亂的追趕聲中夾帶著聲聲怒吼。
男子從懷裏取出黑色的繩子,站在原地不動。清助和吉次郎則衝過男子身邊,離開了現場。
他獨自站在道路中間,一副等著迎接捕快的模樣。男子這麼做是故意的。
「小偷停下來了!」、「乖乖束手就擒吧!」——聽到這些話,男子臉上不禁浮現笑意。
—該束手就擒的是你們才對。
他暗自在心裏說道。
這群捕快以占滿整條街道的氣勢衝了過來。等到雙方的距離近到不能再近,男子便突然跑開。
他衝進最近的小巷,然後迅速在地上拉出一條繩子。繩子的高度約與腳踝同高,而且是黑色的,一般人很難看得出來。
此時,其中一個帶頭的捕快率先衝進小巷,結果當然是漂亮地被繩子絆倒。跟在後麵的人也陸續發出哀嚎,一個個跌了個狗吃屎。男子對著這些疊成一堆的捕快露出微笑,然後繼續跑進巷子裏。
不過,捕快們並沒有就此罷手。後來跟上的人踩過堵住巷子的同伴身上,怒吼著緊跟在後。
男子轉進了另一條巷子。不過,這次他沒設下陷阱,而是直接衝到小巷盡頭。晚一步追到小巷的捕快此時突然變得十分謹慎,懷疑這裏可能也有圈套,因而放慢了腳步。於是男子便利用這段時間,再度用繩子在巷子出口設下了陷阱。
捕快們漸漸走出巷子,個個都露出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然而在這段時間內,男子早已爬上街上房屋的屋頂。
當最後一個捕快走出巷子,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出口處的時候,屋頂上的男子便拉下繩子,啟動陷阱。
陷阱是一個巨大的繩圈。拉動繩子後,繩圈便會立刻縮緊,套住捕快的身體。
男子握著繩子的另一端,再將繩子拉緊一點。此時,清助和吉次郎分別出現在男子左右兩邊。
「你的耍繩功夫還是這麼厲害。這就叫一網打盡……不!應該是一繩打盡才對。」
聽到清助如此說道,三人都笑了。
四
還是見習遊女的紀乃,曾經偷聽過白菊和「義賊先生」的對話。
雖然心裏很明白若被發現會受到責罵,也知道偷聽是不好的行為,但她還是會忍不住悄悄來到紙門前,豎起耳朵偷聽裏麵的聲音。
若是其他的客人,紀乃絕對不會做出這種行為。隻有「義賊先生」出現的時候,紀乃才會偷聽。
對於「義賊先生」,紀乃總有一種無法不掛懷的強烈情感。
然而,偷聽對紀乃來說卻是另一種煎熬。從房裏隱約傳出的細語聲中,紀乃感覺得出來,紙門另一端的男女交情匪淺,早已超越了客人和遊女的關係。
這個事實,常常讓紀乃仿佛針紮地的心痛。
白菊和「義賊先生」心係彼此,兩情相悅。但對紀乃而言,隻能感到萬分痛苦。
有時,她甚至痛恨白菊的存在。
紀乃也隱約察覺到這就是嫉妒。但她什麼也不能做,也不知道該如何緩解這種情緒。
不知道是誰曾經說過,花魁會剪下自己的頭發送給心愛的男人,以示忠貞不渝。
在紙門旁的紀乃靜悄悄地不敢發出聲音,撫摸著自己的頭發。
——你的頭發剪了又會立刻長出來,長得真快呢。
妓院老鴇曾如此說道。那時剛好有一個負責招呼客人的夥計經過,聽到這句話,便對紀乃說了一句:
——紀乃,你知道嗎?聽說毛多的女人……
內容似乎相當猥褻,所以夥計剛說完就被老鴇臭罵一頓。
是不是該把頭發送給「義賊先生」呢?他願意收下嗎?紀乃心想。
紙門的另一端,仍持續傳來絮絮低語。
紀乃站在紙門旁,不斷地輕撫自己的頭發。
五
「什麼?在吉原?」
利兵衛的眼珠子突然一轉。這裏是萩屋宅院的起居室。
通報消息的經理靜靜地點了點頭。
「雖然次數不頻繁,不過好像想到就會去一下,大概是每個月兩、三次吧。」
「哼!這個王八蛋,居然拿別人的錢去玩女人!」
利兵衛惡毒地批評道,接著,他忽然想起之前也曾收到耍繩盜賊逃往吉原的消息。
也許男子在那裏有熟識的花魁,或者是在逃亡的過程中嚐到了青樓的樂趣。雖然無法確定原因為何,但眼前確實已經漸漸掌握了相關的線索。
「那麼,是哪一家妓院?他喜歡的花魁叫什麼名字?」
「這一點還沒查出來……跟蹤的人進去大門後就被甩掉了。」
利兵衛低聲咒罵著,對這樣的結果明顯感到非常不滿。旁邊某個留馬尾的男人於是安撫道:
「先別急。既然能查到這些,就表示隻差一步而已。隻要繼續監視,一定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他的語氣平穩,嘴角微微流露笑意,個性看起來相當溫和。但這個留馬尾的男人其實是一名劍客。約兩個月前受雇於萩屋,在這裏擔任保鏢。
那時候他向利兵衛毛遂自薦,聲稱隻要雇用他,就能大幅擴展萩屋的勢力。
當然,男人的劍術十分高強。他來萩屋推銷自己的時候,利兵衛派了幾名劍術尚可的年輕人來試試他的身手,結果男人瞬間就解決了這些人,身手相當了得。
而且,除了劍術高強外,他的腦袋也十分靈光。
談話中,男人時常會說出一些令人驚奇的意見;而且非常懂得順應潮流,也知道如何獲利,個性可說十分貪婪。
讓這麼聰明的人負責舞刀弄棍未免過於可惜。於是利兵衛決定拉拔他為軍師,並稱他為「老師」。
不急於立刻逮捕耍繩盜賊,叫人繼續跟蹤追查,也是這個男人出的主意。
若要確實地讓敵人落網,必須先找到他的弱點,才能夠馬到成功,這就是男人的主張。
馬尾男靜靜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最好再多找一些人看守吉原大門,但可別派一大票人,隻要一、兩個人即可。還有,把時間拉長到白天。雖然可能還是會跟丟,不過總是有備無患,任何方法都得試試。」
「老師所言甚是。」
利兵衛點了點頭,然後用下巴朝經理示意:
「快去準備。」
經理回了一聲「遵命」後,便離開了房間。
「要是順利抓到那個耍繩子的奸賊,到時候……就有勞老師的家夥上場了。」
利兵衛指著男人身上的劍說道。
馬尾男隻是靜靜地笑著,搖了搖頭。
「不,利兵衛先生。」
利兵衛允許男人如此稱呼自己。
「屆時應該輪不到我的劍上場,應該由先生來處理,您可以痛痛快快地淩虐這名奸賊。」
「嗬!真是期待。」
昏暗的房間中,傳出了利兵衛壓抑的笑聲。
畢竟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光是這三年內,就被耍繩子的小偷闖了三次空門。連同行都在嘲笑利兵衛是不是開始做起慈善事業。
——一刀殺了就太便宜你了,等著瞧吧……
利兵衛暗自發誓道。
六
義賊男子在書店前停下腳步。和圖畫小說一起陳列販售的眾多浮世繪當中,有一張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以知名遊女為主題的浮世繪中,也有白菊的畫像。這些浮世繪大部分都是數名遊女集體入畫,隻有白菊是獨自一人畫成一幅。白菊的等級和名氣之高,可見一斑。
這些畫並不昂貴。所以男子買了一張白菊的浮世繪,將它收進懷裏。
心愛的白菊,是個無法每天見麵的女人。雖然畫像無法完全代替本人,但看看畫像也能聊慰思慕之情。真是買到了好東西,男子心想。
然而,男子卻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毫不知情。
男子離開書店後,另一名客人立刻找上門來。這個人是一名年輕的男性,看起來像商人。他找來店員,詢問剛才的客人買了哪些東西。
店員指著某張標注「秋月屋白菊」的浮世繪,向客人回答道。
於是,探聽的男人也買了這張畫,然後立刻離開書店,嘴角還掛著邪惡的笑意。
這個男人就是萩屋的手下,他一直在跟蹤義賊。
——讓繩子小偷不惜灑出大把鈔票的女人,是秋月屋的白菊。
手下立刻向跟主人利兵衛和保鏢報告了這個消息。
「白菊可是吉原最有名的花魁耶!這個混帳東西,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麼身分……」
利兵衛憤怒地說道。此時,馬尾男冷靜地提出了一個計策。
「好。就照老師的意思去做。」
點點頭後,利兵衛立即開始著手。
等吉原晚上一開店,利兵衛就立刻派經理前往秋月屋,並指名要白菊陪客。當然,經理並未表明自己的身分。
經理一邊與白菊喝酒,一邊開始閑聊起來。一開始兩人聊了些普通的話題。從對話中,經理得知白菊雙親健在,而且還有一個年幼的弟弟。
接著,在確認禿或藝妓都離開了隔壁房間,沒有任何閑雜人等之後,得知白菊家世的經理終於露出了本性。
「花魁,我知道你跟耍繩子的義賊是一夥的。從現在開始,乖乖照我的話去做,否則我就殺了你全家。」
此時,白菊知道自己上當了,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僵硬。她堅決拒絕經理的要求,似乎對那名義賊男子情真意切。
然而,經理卻再次語出威脅,告訴白菊萩屋不但能殺害她全家,還能買通衙門,讓他們不再追究此事。聽到這些話,白菊終於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