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藥鴆堂日誌
一
「鴆大人,本家的朧車已經抵達了。」
組員在紙鬥另一端說道。
「我馬上過去。」
將寫著藥草知識的線裝古書放回書架後,鴆走出房間,前往玄關。
宅邸經過重建,走廊和柱子都是全新的。
這裏曾經被燒到全毀,後來在本家的幫忙下重新搭建起來。
鴆一身和服外罩著一件外套的打扮來到庭院,昨晚向本家申請的朧車——有一張巨大臉孔的牛車,早已在那兒等著。
正要鑽進車內的時候,總管急急忙忙從屋內跑來。
「大人,這麼早您要上哪去?亂跑對身體不好的!」
青蛙頭妖怪穿著合身的深色和服,外麵也穿了一件和鴆一樣的羽毛圖案綴飾外套。他是房子燒掉後新請來的總管。做事精明,對數字也很有概念,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嘮叨了點。
「我要去山上啦。不是跟你講過了嗎?」
鴆轉過頭去,粗暴地說道。
「山上?我可沒聽說過!」
「那我現在說了。我要去山上。」
「不可以!大人的身體狀況不佳,絕對不行!快下來躺著休息吧!」
真是有夠囉唆的。每次跟這個總管講話,就忍不住想到本家那隻鴉天狗。那老頭也很嘮叨。
「基本上我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隨時都是這樣。」
「所以才要好好休息啊!」
「今天不去不行。以前不是跟你說過,一年一定要去山上幾次嗎?」
鴆說完也不等對方回應,自顧自地鑽進朧車。
「別走啊,鴆大人!」
「喂——走吧。」
鴆不顧在外麵呼喊的總管,對矓車說道。
從以前到現在,已有無數次讓朧車載到山上的經驗。不用說明白朧車也知道位置。至於那個總管,還在車外喊著自己的名字。
感覺到車子微微浮起後,鴆閉上了眼睛。
二
鴆平常都以人類的姿態現身,但他的真實身份就跟那名字一樣,是一種鳥妖。
將他的羽毛浸泡在酒中,便成了能使五髒六腑潰爛且致死的毒藥——鴆就是這種羽毛帶有劇毒的鳥妖怪。渲染在外套上的羽毛圖案就是毒羽毛的象征。
鴆出生時羽毛十分美麗,沒有毒性,但在成年後會突然化為劇毒,連自己的身體都會被毒性所侵蝕,所以壽命相當短暫。他的父親和祖父也十分短命,早已不在世上。
鴆所率領的代代相傳的藥師一族,在奴良組幹部中占有一席之地。他在宅院門口掛上「藥鴆堂」的招牌,以替其他妖怪治病維生,就性質來說當然不屬於武鬥派。
在人類世界中,替病人診斷和調配藥劑的人是不一樣的,這種做法稱為「醫藥分業」。但在藥鴆堂,鴆是醫生,同時也是藥劑師。
關於藥材,鴆盡可能地親自采取。必須到山上去,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會選擇早上出門,除了呼吸新鮮空氣可以讓身體更活動自如之外,且因為要采集的藥草中,有些必須經過清晨的露水洗滌才有療效,也是原因之一。
鴆一邊想著待會兒要采取的植物種類和調配順序,不知不覺聞打起盹來。
朧車忽然停止,輕微的震動使鴆睜開眼睛,接著下了車。
抵達的地點是關東平原西北角某座深山的山腰,一處稍微空曠的地方。
此時天空從東邊開始漸漸泛白。深吸一口氣,山林間混合樹木和泥土氣味的清新空氣充滿了整個肺部。即使是帶著劇毒的身體——不,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的身體,才更能深刻體會到這股純淨空氣的美味。
「謝了。照平常時間來接我吧。」
鴆對朧車說道。在這附近散步和采藥需要兩小時。時間差不多了,朧車自會回來接他。
望著浮起的朧車朝浮世繪町方向離去後,鴆走向山中,肩上扛了一個裝藥草的竹筒和袋子。
這座山不像登山步道那樣路麵經過整理。必須從雜亂的樹木間找出空隙,撥開草叢,憑直覺前進。話雖如此,對鴆來說也不是完全陌生的環境。隻要別冒太大的風險,應該不會離印象中的景色太遠。
一邊用手撥開樹枝和藤蔓,鴆謹慎地往前邁進。
——陸雄,不要用跑的,很危險。
在山林間奔跑的少年的身影,突然在腦海中蘇醒。
每次到這座山上,鴆總會想起本家的陸雄。他們以前常在這邊散步。
——這香菇不能吃。
——這片葉子吃了會拉肚子喔。
散步時,鴆會順便教導陸雄這些知識。年幼的陸維聽了總是露出欽佩的眼神,眼睛閃閃發亮地。
——鴆知道這麼多,真的好厲害喔!
鴆真厲害,妖怪好厲害,我長大後也要成為老大,帶領厲害的妖怪。那時與陸雄之間的對話,似乎總脫離不了這些話題。
——就拜托你了,陸雄。你可是將來要繼承第三代頭領的男人。
鴆眯起眼睛望著年幼的陸雄。然而,事實卻一度背叛了鴆對陸雄的期望。
那是陸雄剛升上國中時所發生的事情。陸雄說出不想當第三代繼承者,說自己是人類,要一個人類當奴良組的頭領太奇怪了。
曾經天真無邪地在山林中奔跑的少年到了穿製服的年紀,對自己的出身背景開始感到迷惑與掙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心靈上的成長。要他不抱持迷惘,未免過於殘酷。
但是,鴆也感到相當失望。
鴆之一族世世代代都受奴良組照顧。長年守護短命的鳥妖怪,甚至給予幹部職位的不是別人,正是奴良組的初代大頭領滑瓢。鴆對此感到十分感謝。如果他的孫子能成為第三代頭領,自己也能從旁輔助這個從小就在一起的弟弟的話,縱使生命短暫,也不虛此生了。就在鴆滿懷雄心壯誌的時候,陸雄拒絕了繼承頭領的位子,引起一陣騷動。鴆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心灰意冷的鴆之所以再度燃起希望,源自於鴆派內部發生的叛變。
原本就不強壯的身體加上對陸雄的失望,使鴆的身心一天比一天衰弱。當時鴆的心腹蛇太夫看準了這一點發動叛變,想將鴆派占為己有。
前麵提到鴆的宅邸曾被燒到全毀,就是蛇太夫幹的好事。他放火燒房子,襲擊虛弱不已的鴆。在危急之際,陸雄現身救了鴆一命。
陸雄乘著朧車衝進燃燒的屋子裏。看見突然出現的滑瓢之孫,蛇太夫興起了順便幹掉陸雄藉以提升地位的念頭,也對他伸出了魔爪,卻被陸雄毫不猶豫地揮刀砍成兩半,跟他的野心一起化成灰燼。
夜晚的陸雄、覺醒的陸雄。這是鴆第一次看到。
壓倒性的力量和存在感。陸雄展現了絕倫的「畏」。被這樣的他給深深吸引住的鴆,打從心底想跟隨這個男人。
那天晚上,鴆和陸雄在新月下喝了交杯酒,正式結拜為兄弟。在此之前,兩人隻是兒時玩伴關係的延長,沒有任何保證,但現在不同了。從今以後將秉持妖怪俠義的精神,成為真正的兄弟。
然而,鴆並非從那一天開始就不再對陸雄感到迷惑,煩惱還是一樣多。而現在——
曆經牛鬼組與四國一戰後,狀況起了變化。
白天的陸雄和夜晚的陸雄開始擁有共同的記憶,「繼承第三代頭領」的人生轉捩點即將到來——這份意識已不分晝夜地深植在陸雄心中。
他一定行。那家夥一定會成為出色的第三代當家——
現在,鴆跟這樣的陸雄已經不再到山上玩耍,倒是常在本部宅邱的廊下小酌一番,感覺非常愉快。
一陣花香味傳來。
鴆在斜坡下的一窪池塘邊停下腳步。池邊開滿了一大片藍紫色花海。莖的前端分為兩節,各自垂下兩朵大大的青紫色花朵,宛如天秤在兩端吊著兩個扁竹簍般,故名為天秤花。其種子對嫩弱的妖怪具有滋養補身的功效,便摘了一些種子起來。
沿著池塘往前走,看到幾根樹枝從水中伸出,上麵黏著拳頭般大小的塊狀泡泡,散發出淺淺的櫻花嫩色。是紅姬蛙的卵塊。沾著卵塊的樹枝有好幾根。紅姬蛙的蛋也能入藥,鴆摘下其中一根樹枝收好。
爬上斜坡,回到原本的路。走了一會兒後,斜坡忽然變得陡峭,鴆開始喘氣起來。不過路線本來就是如此規劃,辛苦也是預料中的事。拿出水筒喝了一些水後,鴆休息一會兒又繼續往上爬。
沒多久來到一片巨樹森林。這一帶的樹木莖幹十分粗壯,樹葉形成的巨大影子也很可觀,在這裏可以找到一些討厭陽光的植物。例如莖葉黑漆漆的墨壺就能在這裏采到。儲存水分的巨樹根部孕育出樹葉腐爛後形成的泥土。鴆翻開泥土附近的石頭,又抓了一些小昆蟲。
蹲下來采藥時,鴆的視線不經意停在一片鮮豔的紅色上,不禁吃了一驚。往前走十來步後發現,一塊像是紅色布料的東西卷住了樹木的根部。
走近一瞧,這才看清楚那是人類出外遊玩時用來鋪在地上的東西。人類就坐在那上麵吃便常,用完了就嫌麻煩不想帶回去,便丟在這裏。
鴆咋了一下舌頭,撿起那塊布折起來。山裏沒地方可以丟垃圾,鴆決定帶回去處理掉。雖然東西不重也不占空間,但還是有一種為什麼要來山上撿垃圾的感覺。
這幾年來,把人類留在山上的垃圾帶走的次數變得愈來愈頻繁。跟以前比起來,這座山確實愈來愈髒了。山腳被寬敞的道路切成好幾截,為喜歡登山的人類增加了登山的便利性。不止如此,當地的民家甚至會把不要的大型垃圾丟到山上。
人類世界的邊境逐漸侵蝕了妖怪世界。這就是現況。
有一種說法叫「山中彼岸」。自古以來,人們認為深山也是祖靈寄宿的神之領域,會發生不可思議的現象。
所謂不可思議的現象,指的就是棲息其中的妖怪。若大意踏入妖怪的領域,將會聽到魔音四鳴,吹起陣陣魔風,接著被妖怪附身。深山就是如此危險的地方,古人早就十分明白這個事實。
不張望。
不接觸。
不闖入。
然而,縱使定下了不可觸犯的禁忌,偶爾還是有人類在不知不覺中打破禁忌。
這樣的偶爾和不知不覺就是最大的問題。毫無阻礙、不假思索地進出深山,還留下人類待過的痕跡。這樣的環境再也不是魔境,妖怪的棲身之處變得愈來愈狹窄。
接著,在同一座山中,鴆又看到了更令人感慨的景象。
那是在離開巨樹森林,開始下山的時候。
遠處傳來一陣機械聲。好像是人類在工程現場使用的巨大重型機械的磐音。
應該是這邊吧。鴆走出回程路線,循聲過去瞧個究竟。
穿越零零落落的樹林後,鴆不禁叫出聲來:
「怎麼搞的……」
鴆所在的地點視野極佳。以前,從這裏可以眺望山穀間整片的綠意。
但現在風景完全變了。山穀的綠色完全消失,被挖起的斜坡露出土黃色的山壁,周圍停了幾台工程車輛和設備。鴆不曉得那些人類又想蓋什麼東西,但有一件事他非常清楚——
這座山穀再也不會發出魔音,也不會再吹起魔風。妖怪已經無法在這裏存活下去了。
「可怕的人類……」
鴆遠望著開發中的山穀,喃喃自語道。
三
「產廢?」
聰到鴆的疑問,青蛙總管「是」的一聲點點頭。
「產廢處理廠。也就是處理產業廢棄物的設施。」
「產業廢棄物?那不就是……」
「是的。就是工廠產生的垃圾。」
「人類要在那座山穀裏蓋處理垃圾的工廠?」
「以前我就聽說過那裏會蓋一座超大規模的處理廠了。原來山穀表麵已經被鏟平了啊……」
說完這句話,青蛙以黯淡的表情啜了一口茶。
在鴆的房間,鴆正在告訴總管今天早上在山上看到的風景。總管喝的是茶,鴆卻用碗公在喝酒。
「簡單說就是超大垃圾桶嘛。但也用不著挑那座山啊。那裏是藥材寶庫耶。」
鴆搖頭歎道。青蛙卻一副自以為聰明的表情回答:
「但是處理廠不能蓋在市區。那種設施一定會蓋在深山裏。」
「你也太超然了吧。那座山被這樣糟蹋,你真的無所謂嗎?」
「當然不是無所謂,但也不能做些什麼。」
「我們可以來狠的警告他們一下。去工程現場嚇嚇他們,工裎應該就會停止了吧?」
「裝神弄鬼威脅他們嗎?我很懷疑這樣是不是真的有效果。」
「不然,在他們的水筒裏下瀉藥?」
「這種做法太不成熟了。」
總管搖搖顛,樣子十分無奈。
「大人的實力不應該用在這種事情上麵。」
「我知道啦。我不會做這種事的。」
鴆也知道自己這番話很不成熟。但看到總管的態度這麼超然,鴆忍不住故意提出幼稚的建議。
總管啜著茶,繼續說道:
「如果要嚇走那些工人的話,不用本家幫忙,我們自己也能辦得到。可是這麼一來隻會讓人類另尋目標,玩的還是相同的把戲,妖怪的地盤一定會愈來愈小。這或許就是妖怪的命運吧。」
這道理我也懂。可是就是覺得很沒意思。鴆將碗公裏的酒粗暴地一飲而盡,青蛙總管忍不住咳了一下。
「大人,今晚酒喝得太快了吧?」
「沒事啦。而且酒多的很,都能拿去賣了。」
宅邸重建後,這幾天一幹妖怪陸續送來祝賀的美酒。看來暫時不用去酒店光顧了。
「這跟要不要買酒無關。還有,請大人在醉倒前先看一下這個。」
總管說完,拿出放在旁邊的紙片。
「這什麼東西?」
「通知藥鴆堂重新開張的傳單。大人看過若沒問題,就要送印了。其實這東西本來早該在蓋好房子的時候一起處理好的……」
「那時亂七八糟的,有什麼辦法。」
「是啊。傳單內容還可以嗎?」
「嗯,不錯啊。拿去印吧。」
「大人,您隻是隨便看看而已嘛!」
看到鴆很快地把傳單還給自己,青蛙調整了姿勢坐正。
「鴆大人。」
青蛙的語氣變得十分嚴肅。
「幹嘛啦……」
「擔心山裏妖怪沒地方住是很好,但請您也多花點心思在經營方麵上。大人是藥鴆堂的醫生,也是藥劑師,同時也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