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化貓屋騷動記
一
浮世紳町一番街是一條玩樂的街道。
不論是人類還是妖怪,都有想大吃大喝、暢所欲言、將滿肚子怨氣一吐為快的時候。
穿過肩上纏著大蛇的蛇骨婆站崗的高台,從化貓橫丁的小巷再走個約一百公尺,擁有最大店麵的妖怪和風私密飲食店『化貓屋』就在這一帶。
店麵內部十分寬廣,挑高的空間沒有天花板,一圈長長的走廊環繞幾個店內。
今晚,一樓和樓上走廊邊的宴會包廂也擠滿了妖怪。店內洋溢著歡笑聲和說話聲,或忙著點菜和喧鬧的聲音,散發出一股開朗的妖氣。
——很好,這樣就對了。
發出低語的是一番街的龍頭——化貓組當家良太貓。他一邊四處招呼熟客,一邊眯起眼睛望著店內熱鬧滾滾的景象。
客人回來了。身為老板,對眼前的盛況自然感到十分高興。
與四國刺客玉章之間的抗爭結束後,已經過了數日。
戰爭期間,良太貓根本無暇開店作生意。玉章率領的四國八十八鬼夜行來到浮世繪町後,第一個攻擊的對象就是這間化貓屋。他們首先拿化貓屋開刀,四處作惡肆虐。浮世繪町瞬間變得殺氣重重,再也聽不到從小巷四傳出的醉言醉語。
好不容易擺脫舊鼠組,四國勢力又席卷而來。良太貓對此感到十分難過。
得想個辦法才行。必須設法讓化貓小巷重回往日盛況,但化貓組並非武鬥派組織,就算想也無能為力,隻能在一旁幹著急。
迎接最終決戰時,良太貓並不在場。他從本家那裏聽說戰況十分激烈,雙方都祭出大將和幹部互相較勁,是一場總動員的戰爭。
最後,奴良組打贏了這場戰爭,隱神刑部狸和玉章退守四國。現在的化貓屋就如眼前所見,客人都回來了。
實在太感謝了。感激不已的良太貓隻差沒對著本家的方向雙手合十膜拜。
自己還沒向小頭領陸雄和那些幹部們好好道謝呢。
就今晚吧,良太貓心想。店裏的事交給手下處理,去本家露個臉好了。就在良太貓作此打算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唷,良太貓!」
良太貓朝那低沉飽滿的聲音望過去,視線往上一抬,看到一名穿著藏青色僧衣的巨漢——也就是青田坊,正俯視著自己。黑田坊、毛倡妓、首無、冰麗和河童也在一旁。
「還有我喔!」
納豆小僧跳上旁邊的桌子,對表情忽然亮起來的良太貓說道。
「歡迎光臨!我正想到本家道謝呢,真的好巧啊!」
「道什麼謝,不必這麼拘束吧?」
雪女冰麗的臉埋在圍巾裏,發出嗬嗬笑聲。
「就是說嘛。與其在本家裏低頭道謝,不如讓我們在這裏好好吃喝一頓。今天有好酒吧?」
青田坊作出拿起酒杯往嘴邊一送的手勢。
「阿青真討厭,那手勢活像個老頭。」
毛倡妓哼著鼻子諷刺道。
「少囉唆。」
青田坊朝毛倡妓瞪回去。
「今天生意可真好。」
首無站在旁邊,一顆頭輕飄飄地浮在空中環視著店內。
「我好渴喔……」
發出低語的是河童。
「良太貓,有位子嗎?」
黑田坊靜靜問著。良太貓立刻活力十足地回答:
「好的,沒問題!我來帶路!」
二
幹部們被引領至較裏麵一處半包廂式的房間。良太貓也曾帶小頭領和他的同班女同學坐過這個位子。
頭上綁著相同款式毛巾的店員們迅速送上美酒和料理。
「這次真是辛苦各位了。多虧各位的幫忙,本化貓屋才能再次營業。謝謝大家!」
良太貓在桌子旁邊朝眾妖怪深深一鞠躬。
「都說別這麼拘束了。我們隻是來吃飯的。」
青田坊大手一擺,對良太貓說道。
「不不。我一定要正式說聲謝謝。聽說四國一戰相當激烈,各位一定累了吧?今晚就好好放鬆休息吧!」
「說是這麼說,不過阿黑什麼也沒做啊。」
聽到河童的低語,坐在對麵的黑田坊睜大了眼睛。
「喂喂,河童,這句話我可不能裝作沒聽見!那晚貧僧也打倒了十七、八隻小坊主,來一個砍一個,見一個殺一個,有如快刀斬亂麻——」
「都是些小嘍囉嘛。」
冰麗冷淡回道。
「什麼小嘍囉!再說,先前貧僧曾打倒袖捥——」
「打倒袖捥大爺後,苔姬還來信致謝是吧?這件事我已經聽第二次了。」
毛倡妓打斷了話題,不顧氣得咬牙的黑田坊,一臉無所謂地朝良太貓說道:
「我們先來幹一杯吧。良太貓,可以陪我們一下吧?」
笑咪咪地望著眾妖怪互動的良太貓說了一句「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後,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很好。總之,大家辛苦啦!」
青田坊吆喝道。
「除了阿黑以外。」
河童補上一句。
「不要排擠我啦!」
黑田坊沉痛的回應使氣氛更加熱絡。妖怪們一同舉了杯。
良太貓一手拿著酒杯,深切地感受著這一切。
——本家的這種氣氛,真的很棒。
妖怪本當致力於行惡來凝聚「畏」,於戰爭中獲勝來擴張勢力範圍。可是如果每天都為這種事情煩惱,這樣的生活未免過於乏味。偶而也該忘掉那些打打殺殺的事,和同伴喝一杯胡鬧一下。在大頭領滑瓢和他的孫子小頭領陸雄的允許下,造就了奴良組現在的風氣,良太貓十分喜歡這種感覺。
原本就很熱鬧的妖怪們,在幹杯之後又更熱鬧了。
大戰結束,從抗爭中解放的一群妖怪變得比平常多話起來。
就在餐桌上閑聊不斷的時候,河童開口說話了:
「對了,從我當少爺護衛的時候就覺得,人類真的很喜歡繁殖咧。」
麵對這段隨口說出的麻辣發言,良太貓不禁瞪大雙眼。河童所謂的「繁殖」,似乎是指人類「愛的告白」。
為了因應四國襲擊而加強陸雄身邊守衛的這段期間,河重曾經假扮國中生加入護衛行列,他在學校負責的位置是屋頂。
「——以前我不是說過,曾經看到少爺的兒時玩伴在後院被告白嗎?那後院搞不好就是專門拿來告白的。除了那個女生之外,也有其他女生在那裏告白或被告白。可是學校不是讀書的地方嗎?怎麼搞得好像是為了告白才來學校……更誇張的是不隻學生之間,連以大人為對象的都大有人在咧。」
變成聽眾的妖怪們露出「喔?」的驚訝表情。
河童繼續說下去:
「我還以為這個男學生是在跟一位女老師告白,但仔細一看,那女老師穿的衣服超級華麗,根本不像老師。結果那女的……居然就是毛倡妓。」
「怎麼是你啊!」
青田坊吐槽道。
「那種非常時期,被告什麼白啊!」
冰麗也跟著吐嘈。
「費洛蒙自然散發出來,就被告白了嘛,人家也沒辦法呀——啊,不過我拒絕了唷。除了陸雄少爺外,其他年輕弟弟我一概沒興趣。」
毛倡妓一邊望著指甲的光澤度,一邊以充滿女人味的表情微笑著。
「真受不了你這個花癡……」
冰麗哼了一聲,鼻音中夾帶一陣寒氣。
「啊,說到護衛那時候,我也發生了一件事。」
這次換首無說話了。眾妖怪的視線轉移到浮在空中的微醺頭顱上。
「我忘了是什麼時候的事,好像是少爺在上課的時候吧。我在校園裏巡邏,正要走過體育館旁邊,忽然聽到有人說『危險!』,緊接著一顆排球砸中了我的頭。那時並不好得痛,隻覺得嚇了一跳。接著奇跡發生了,那顆排球竟然就這麼套在我身體上麵,而我的頭就滾到地上去啦。一個穿體育服的女生跑過來說『對不起』後,就帶著我的頭跑走了。」
「真的假的!」
菁田坊大聲問道。
「哈哈,這個好笑!」
冰麗噗嗤一聲笑出來。
「結果呢?後來怎麼樣了?」黑田坊問。
「結果那個女生要轉身回體育館的時候,很快地便發現不對勁,尖叫一聲就把我的頭丟出去,剛好扔到我頭上,我的頭就這麼換回來啦。」
「真的假的!」
「哈哈,這個好笑!」
「結果呢?後來怎麼樣了?」
「嗯,那女生嚇得腿都軟了。以為撿起來的是排球,沒想到卻是顆人頭,當然會嚇一跳啦。看她那樣子我也不忍心丟下不管,所以我就把球撿起來還給她,問她『你還好吧?是不是作了惡夢?』結果那女生一直盯著我瞧,然後給我一張紙條,說『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首無的故事到此為止。青田坊發出怒吼,打破在場瞬間的沉默。
「這是什麼結局啊!結果你隻是想說你也有人追而已嘛!」
輕飄飄的頭顱隻是笑著,沒多說什麼,似乎隻要能說出這段故事便感到相當滿意。
青田坊用力搖搖頭說道:
「你們這些家夥,每個都說這麼沒力的故事。有沒有更緊張刺激一點的,是我會喜歡的內容啊!」
「啊,我可以說嗎?我的故事應該會比他們刺激唷。」
舉手的是站在三層座墊上的納豆小僧。若少了這三層座墊,恐怕沒人看得到他。
「好啊納豆,可不準給我講一些乏味無趣的故事喔!」
納豆小僧向再三警告的青田坊點了一個頭後,開始說起故事:
「你們去陪少爺的時候,我跟著大頭領去了趟四國。後來在我們跟狸頭領一起坐日出瀨戶號回來時,發生了一起事件。」
日出瀨戶號是連接首都和四國高鬆的臥鋪火車。在開往首都的臥鋪火車發生事件,聽起來就像是懸疑推理劇的開場設定,令所有妖怪都不禁身體前傾地聽得入神。
「事情就是在我們這節車廂上發生的。從高鬆出發沒多久,其他乘客很快地便騷動起來。他們聞到一股怪味,覺得十分奇怪,紛紛猜測車內是不是放了什麼危險物品,懷疑遭到恐怖攻擊……」
「恐怖攻擊?」
青田坊的聲調忽然提高。
納豆小僧點點頭,繼續說道:
「……乘客騷動愈演愈烈,服務員趕來處理,也立刻察覺車內有一股怪味,便說:『這臭味實在太奇怪了,到底是什麼……各位旅客,請移動到別的車廂!』於是大家就移到別的車廂去啦。但奇怪的是,那裏竟然也有同樣的臭味!我緊張得雙腳不斷發抖,心想搞不好是玉章的手下使出妖術來對付我們,背上全是因恐懼流出的汗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股怪味居然愈來愈濃。說到那味道實在是臭不可擋,就好像豆類發酵的味道……說到這裏,你們應該那知道了吧?是的,他們所說的臭味就是我身上的納豆味啦!」
聽到納豆小們的故事是這種結局,所有妖怪都跌成一團。青田坊抬起身體罵道:
「是你個頭!結果不就是你在火車裏散發納豆惡臭而已嗎!」
「你們不覺得這個故事很溫馨嗎?」
納豆小僧在座墊上嘿嘿笑著,然後『啊』的一聲,又補充說道:
「對了——我忽然想到,像這樣輪番講故事,你們不會想起那個電視節目嗎?就是骰子上有寫名字,被擲出姓名的人就要說故事的『*人誌鬆本的笑趣談』!」
(編注:日本綜藝節日,山鬆本人誌主持。)
「嗯——」幹部們同聲附和道。但毛倡妓立刻說了:
「這比喻也沒錯啦,不過納豆小僧,你好歹也是妖怪,應該拿百物語來比喻,而不是電視節目吧?」
「嗯——」幹部們又同聲附和道。
百物語是講鬼故事的一種玩法。每說完一個鬼故事就得吹熄一盞油燈(將燭芯浸泡在燈油裏點燃作為照明的道具),據說吹熄一百盞油燈後便會出現妖怪。
「該不會講著講著,青行燈就出現了吧?」
良太貓如此說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
毛倡妓露出妖豔的微笑回答。
百物語引起的靈異現象千奇百怪,其中一個便是「青行燈」。傳說中若使用貼了藍色紙皮的油燈在百物語大會講鬼故事,油燈會自行熄滅,一頭黑色長發的女鬼「青行燈」也會同時現身。
「應該不至於出現青行燈吧。不過像這樣輪流說故事,說不定真的會在某個節骨眼突然出現妖怪呢。」
毛倡妓抬起眼睛,露出壞心眼的表情說道。納豆小僧聽到這句話,那用稻草包起來的頭開始顫抖起來。
「不會吧,別嚇我嘛……」
「笨蛋,怕什麼!」
青田坊立刻朝納豆小僧捶上一拳。
「這還算是奴良組的妖怪嗎!膽子放大一點!」
「可是……」
「放心啦!現在又不是在講鬼故事,也沒有點燈啊。」
冰麗眼珠子一轉,笑著安撫納豆小僧。就在這時候——
「請問……」
陰沉的聲音突然響起。
「青行燈出現啦!」
納豆小僧跳了起來,旁邊的妖怪也肩膀一抖,縮成一團。
一個影子緩緩接近桌邊。是化貓組的組員。
「混蛋!擺什麼死人臉!想嚇誰啊!」
良太貓怒罵道。
「非常抱歉……」組員一邊低頭道歉,一邊繼續說:
「我不是故意要嚇大哥的,隻是有件事想報告一下……」
良太貓的耳朵抖動了一下。
「什麼事?」
「是,上麵的賭場……」
三
化貓組原本就是賭博集團。所以除了經營飲食店外,當然也有另外一種風貌——
那就是每夜都開賭的賭場。
賭場位於與酒醉客人的喧鬧聲隔絕的上麵樓層。穿過長長的走廊後,就是兩開用紙門相隔的日式廳堂。
化貓屋賭場玩百鬼花牌,也玩搖骰子賭丁半……各式各樣的都玩。今晚玩的則是賭丁半。(譯注:搖兩顆骰子,賭擲出點數為單數或雙數。丁為雙數,半為單數。)
榻榻米上鋪了一塊白布,上頭擺著骰盤,好賭的妖怪們就圍著這塊空間猜測骰子點數究竟是丁還是半,然後拿相當於現代薪碼的『駒牌(長方形木牌)』下注。
搖骰子的妖怪搖完骰子後打開骰盅,喊出點數。有些妖怪拍手叫好,有些妖怪咋舌叫衰,駒牌於骰盤中來來去去,充滿無聲的熱力和按捺不住的興奮情緒。這就是化貓組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發生什麼事啦?」良太貓問道。
從賭場下來的組員說,有一個賭徒每一場都贏,十分異常。
「真的很不尋常,那家夥好像有預知能力一樣,每次都猜對。光是我看到的那段期間就連贏八場了。其他客人看他這麼神準,都押跟他一樣的點數,結果駒牌一直湊不起來。」
賭丁半時,如果兩邊的駒牌無法湊成一樣的數目,便無法開始遊戲。為了湊足駒牌,較少的一方必須追加數量,或由較多的一方抽走自己的駒牌,也可由莊家補足不夠的部分。也就是說,遊戲規則愈麻煩,玩起來就愈容易發生障礙。
「是什麼樣的家夥?」
良太貓問。
「看起來像普通老頭。也許假扮成了人類……」
「不會是出老千吧?」
良太貓指的是騙人的老千。
組員不太肯定地歪著腦袋。
「我不確定。可是又感覺不出他有辦法能騙過搖骰子大姐的眼睛……」
化貓組負責搖骰子的是一名經驗老到的女性,搖骰子的功夫十分熟練,良太貓也很信任她。
「大哥可以過來看一下嗎?」
組員虛弱無力地問著。
放著贏得不自然的賭客不管,便難以對其他賭客交代。化貓屋的賭場不追究出老千行為的消息若傅出去了,奴良組的麵子也會跟著受損。
良太貓眯起眼睛,站起身來。
「好,走吧。」
向青田坊等打過招呼後,良太貓便和組員一同前往賭場。
走上樓梯,穿過昏暗的走廊後,良太貓來到露出微微燈火的廳堂。
妖怪客人和搖骰子大姐正隔著骰盤互相對望。背對屏風坐在地上的大姐穿著和服,露出半邊肩膀和纏著布條的胸口。這位大姐當然也是妖怪,是一隻*貓又。頭發全部往後梳,在後麵隨意綁成一束,鬢邊兩側露出一對貓耳。不知道是否因為緊張的關係,貓耳豎得直挺挺的。(編注:相傅極老的貓會化作妖怪,即為「貓又」。)
看見良太貓從屏風後麵現身,搖骰子大姐朝他瞄了一眼,表情十分僵硬。良太貓默默在旁邊坐下來,望向對麵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