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發絲或許是受周衍風的意誌所影響,在巨大的蠶繭中窸窸窣窣退讓出一條小道。
發絲遮天蔽日,阮清不過數丈之遙,卻越來越看不清周衍風的神色。
她隻能感覺到那人吊著一口氣,出氣聲粗重又沉緩。
她斂了眸中唏噓,抬腳向周衍風身邊走去。
這個過程中,青衫人出乎意料地沒有阻止。隻是閉著眼靜靜坐在樹下,笑眯眯開始看戲。
幾次交手下來,阮清對這人觀感十分差。
她一邊分神提防著對方的舉動,一邊忍不住想到,原來在微生止與神無的關係中,他也不算是主導者。
相比之下,神無才更像是意誌,而微生止隻是一個護佑的角色。
是了,犯下滔天罪行的是神無,吸收死氣和魔氣的也是它。
從最開始,人的形態就蒙蔽了她。
寥寥數步,阮清在腦中已經理出一個子醜寅卯來。
她再止步時,已經到了周衍風身前。
近看之下,周衍風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肉。
不隻是皮開肉綻這麼簡單,阮清隻是瞧一眼就明白,要想將周衍風從神無裏割裂出來,已經無異於癡人說夢。
就這一小會兒,他的血肉與蚌肉更融彙了幾分,別說身體,連頭發想要拉扯出來都隻能收獲他隱忍的一聲悶哼。
阮清可太了解這人了,從小周衍風修行起來就比別的師弟妹要狠。
他的機會來得比別人更不容易一些,身上又背負著滅門仇恨,終於抓到一絲渺茫的曙光,自然是發了狠地去學。
於是,別人修仙是為了長生,周衍風則是豁出命不要地修行。
他這個瘋魔的狀態持續了很久,惹得宗門弟子又是敬畏又是好奇,周師兄到底會不會累,有沒有痛覺。
這事阮清也好奇,她從沒見過周衍風喊哭喊痛。
在她印象中,就連眉頭都沒皺過。
如今,這全身顫抖的一聲悶哼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阮清斂了魔息,靜靜與周衍風對望。
那人望過來的眼神裏滿是愧疚,如狂風暴雨席卷而來,阮清猛地一對上,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他的眼白幾乎充斥著紅色血絲,瞳中映滿阮清的倒影,艱難地彎了彎唇。
隻這一個略顯苦澀、又飽含柔情的笑容,就讓阮清再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開口時都不知道自己在瞎許諾什麼,隻是聚集魔氣奮力揮向蚌殼:“師弟,我帶你出去。”
那些魔息觸碰到蚌殼的一刹那就被吸收掉,蚌身閃過瑩瑩淺藍光澤。
阮清這才想起,周衍風已經入魔了。
他的魔氣就是被神無蠶食殆盡的。
她垂下手,張了張口,終究沒有再說出什麼。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是無力。
周衍風的注意力卻全被那一聲“師弟”吸引。
他覺得有些懷念。
曾經有多少日月他們在上清峰,在禁崖,在枯木林,還有千崖洞時,阮清都是這麼喊他。
曾經他還生出許多癡心妄想,甚至前世為此反過來害了她。
這一刻,這一聲毫無芥蒂的師弟,終是讓周衍風生出許多動容來。
他不確定阮清是否還記得前世那些恩怨情仇,他不敢問出口,情願自欺欺人,當作是一份施舍的釋然。
於是,他沙啞著嗓子開了口,這回卻喊的是一聲“師姐”。
“相思子那件事,我不是有意要騙師姐的……隻是那日,看你似乎存了毀去此物的心思,我這才偷梁換柱。”
“這些日子,微生止逼問此物,我都沒有交出去,我就猜……你會需要這東西。”
“還好,撐到你來了。”
阮清哽咽著搖了搖頭,眼尾發紅。
她垂著腦袋看到自己手裏的左.輪,又懊惱的想,剛才持槍對著他,會不會讓人傷心。
周衍風的呼吸陡然變得更急促了。
阮清聽到動靜抬眸,就看到他傾盡全身之力,將右手從蚌肉中撕扯出來。
那感覺一定不好受,阮清隻看到他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細細密密布滿之後,一張臉蒼白的像毫無生命力的紙。
那隻右手在空中晃了晃。經過這一番撕扯,原本結痂流膿的肢體又從數百道裂口上汩汩地流出鮮紅液體。
爛肉就那麼半吊在一截白骨上,他伸出手時,阮清甚至可以看到鮮血淋漓的手背上關節裸露,五個指甲隻剩下食指的半片。
阮清目眥欲裂,控製著自己顫抖的音調冷聲問:“是那王八蛋把你扔到神無裏的?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周衍風一怔,輕輕搖了搖頭。
他鄭重地將食指在為數不多的幾片衣衫碎布上蹭了蹭,氣若遊絲地喊阮清上前一步。
阮清知道這是要把相思子交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