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過不了個時辰,我們就可以到曉月潮了。”身上多出來件雪白的貂毛裘,手觸上它的柔和軟絨,不願回頭。癡醉的看著幽霧籠罩的未命潭,蒙著一層如夢似幻的麵紗,美得深遠而不真實。裹在薄紗裏的故裏香時隱時現,沉睡得安詳嫻靜如處子,令人迷惑。
誰會舍得舍下美如浮夢的故裏香,誰會願意撇下一身傾世絕代的虛榮。清影,江湖廣傳名言“遠近仕女觀光者坌集”皆由你起,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為情癡,為藝狂?
“小姐,這裏有珍罕的清溪冽泉,大師傅最喜此物,公子替小姐備了一壺,說是當作拜師禮。一會兒,小姐別忘了,親手給大師傅斟上。”素娥的聲間再次從身後傳來,驚擾了我的神誌。有些失笑,轉身回了句知道了,就見這丫頭一臉不敢有絲毫馬虎懈怠,心裏不免噓籲,自己不過是故裏香的匆匆過客,陽…這麼做……
也罷,且當作自己真入了這師門,拜了回師傅。斂起笑容,我不露聲色,默立船頭。伊夢湖漲秋潮,湍湍急流,河渠兩岸比之前兩日來,又漲了幾許。稍遠處密林籠霧雖不明朗,但仍可見湖水,淹埋了渠兩方的河灘沙石。
我們輕船隨流直下,不久,眼前便豁然開闊,水麵上縈霧渺渺,嫋嫋生煙。極目遠眺,水天接色,三三兩兩魚船霧裏穿行,約可聽見哪家的艄公號子,說不出自在寫意。
“小姐,那就是曉月潮,我們到了。”順著素娥的話,我隻看見一團霧霽裏,一艘泊於湖邊高三丈多,闊約九尺雙層船的淡淡輪廓。船上碎火惺忪,船頭桅杆上懸著的那隻千角棱,卻格外的斑瀾豔麗。
片刻,船的廬山真麵目,便陳現在我的麵前。此船身長十丈來許,周身用蒼瀾獨有的紫楠木砌而成,成色自然。船身上兩層小樓,造型簡約,與珍貴的紫楠木很有些不搭調。倒是船頭收起帆的三頭桅,在霧中傲然豎立,很有些氣魄。
很順利的上了船,抬眼便見,樓簷上題有“曉月潮”的楣匾。左下落款的‘影’字,讓我確信此書定是清影所具。好一個絕世女子,清姿淡雅,宛柔挺秀,鋒芒顯而不露。飄逸出塵之氣,躍於字中。
“大師傅,惜惜姑娘到了。”身邊素娥輕聲,向艙裏稟報,房內卻不見絲毫動靜。素娥不解的朝我望來,剛要再次出言。裏麵跨檻走出一位與我一般大小的女子,小聲說道:“素娥姐,大師傅才安睡著,你輕聲點。”
看我在一旁,先是一怔,很快便接道:“惜惜姑娘,我是冷香,跟婢子來吧。大師傅吩咐過,姑娘來,便先安排到二樓小廳休息著。”
“那有勞冷香姐姐了。”難怪我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憶起原來是前日在東閣外的冷香。看樣子,是清影的貼身侍婢,自己一來就碰了顆軟釘子。
不多費時,冷香便領著我來到二樓的一間房,推門而入。砌上壺花茶,便對我道:“姑娘在這兒,稍息片刻,冷香先退下了。”說完,也不管我是否願意,就徑直出了門沒了影。
這時,我才發現,身後的素娥竟不見了。這丫頭,不會獨自回故裏香了吧。周圍也沒個人問問,如此一來,身邊便沒了監視的人。這樣的安排……到底是因為清影的規矩,還是陽有意安排呢。想來思去,亦頭大如鬥。索性不管不顧,瞧見一旁靠窗的軟臥,傾身便靠了上去。據目外眺,此時的伊夢湖真是名副其實,水雲迢迢,如夢似幻,看不真切,如置仙境。岸邊鬱鬱林蔭,雖是入秋,仍不見頹敗繁華殆盡的景。在水霧的滋潤下,一片滌蕩青綠枝繁葉盛。
奇怪,眼前翡翠碧綠的青林幽幽,心裏卻油然而生不可忽視的怪異感,偏又說不出到底哪裏怪異。將茶倒入杯中,抹抹清香刹時溢滿室內。我輕啜上一小口,沁脾的茉莉花香,令我精神為之一振。好茶,滋味醇厚,回味清甜,口鼻留香。此乃彌珈南橫上等花茶,俗稱一品香。一流的品質,最合世家親族女子飲用,當然價格亦是令人咋舌。
到了曉月潮,還能用上這麼純正的一品香,清影的追逐者裏怕是少不了某些親貴權臣。自古紅顏似英雄,受人追捧。但誰又能真正笑傲一世,紅塵逐浪花,一波生平一波罷休。到頭來無非是紅顏薄命,英雄氣短。清影,能享譽江湖數十載,實屬罕見。光憑其獨芳清幽之姿,傲視眾生之氣魄,已讓我心生敬慕。
正當我神遊九天之際,去而複返的冷香出現在房裏,直言道:“姑娘,大師傅有請。”我忙收斂神色,隨冷香出了屋。
“大師傅,惜惜姑娘帶到。”在一間敞開門的廂房邊,冷香止住了腳,垂目向內詢問。不待多時,房內終於有了柔柔的女聲。冷香使了個眼神,我立馬會意過來。獨自跨門而進。
就見房內靠窗寬敞的軟榻上,一個纖色白影,傾身半臥,一頭青緞秀發自然披散垂直在側,柔順的漫延在臥鋪間。白晳細致的臉龐,一雙如水秋瞳,透出曆經世俗而沉澱出的淡定。臉上那不容置疑的揉合著的清冷,偏又讓她這份洗盡的鉛華,蒙上了層薄薄的霜,使她與這個世界隔絕起來。
她不美,五官稱不上精致,但她就是能讓你過目不忘,冷澄獨戀宛若水仙。肩似刀削,裹著錦被仍顯纖細的身子,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走。這時我才恍然察覺,她過於白晳的麵容裏,夾雜著似無若有的病態,令她更加疏離我所處在的這個塵世。
眉峰微噱,她現在的模樣,我隻能用三個字來概括,糟透了。確切來說,這種狀態讓我心揣不安,她竟令我生出厭世的感覺。
這是怎麼回事……
“惜惜,坐吧。別拘謹,上了曉月潮隻當是回了家。”清影低聲輕慰,我才發現進門來,一直毫無顧忌的打量著眼前的冠世名妓,忘了該有的禮節。
“惜惜叩見師傅。”雙膝跪地,頭低伏地,躬身行禮,卻遲遲不見榻上人回應。這…,不會是哪裏出錯了吧,不然現在…心裏暗急,耳邊適時傳來清影的聲音,又讓我落下了這口氣。
“起來吧,惜惜既入我門。清影自是傾囊相授,望你往後好自為之。能勝於藍才好。”
“師傅,請受弟子一拜,惜惜謹守師傅之命。今後修身養性,定不負師傅所望。”躬身又是一嗑,方才起身。憶起清溪冽泉,又道:“師傅,惜惜不懂禮數,特備了清溪冽泉給師傅暖身,還望師傅承收。”
清影斂目低垂,沉吟不語,片刻,才道:“遞上來吧。”
語落,就見門外的冷香,一眨影不見了。不久,素娥托著清溪冽泉,便入房來。我上前斟上一杯,畢恭畢敬的遞在清影身前。隻要這杯敬師酒禮成,我便正式成了清影的入室關門弟子。清影凝睇我的眼中,沉寂的仿佛死水無波。看得我渾身一寒,心疼莫名。沒有遲疑,她接過我手裏的酒,仰頭幹盡。
“我有些累了,冷香,惜惜我交給你了。惜惜,才上船,今兒個先息著吧。”將酒杯交還給我,清影扭頭轉向窗外。此時,伊夢湖上薄霧飄散,岸邊青青綠草,蔭蔭蔥林,清晰可見。不遠處,渡口上那盞擺渡懸燈,獨自矗立,飄搖在風中。
“那師傅,惜惜,先下去了。”收回眼神,我輕聲應命,隨冷香退了出來。
將我帶回到原來的房間,冷香交待了幾句好生休息,明日開始晨練的話。也就消失在我眼前,隻留下我和素娥在房內,相對無言。
半晌,素娥才對我念叨起,曉月潮的傳言。這艘曉月潮,聽說是權傾朝野的鄭王,揮金專為清影而做。風花雪月渡曉夢,汐起潮落載歌平。關於這個故事,以前被眾人,相傳的何等香豔。現在擺在我麵前,卻恍若入夢。人間自古有情癡,能讓一個女人,到如斯境地的唯有羈絆一生的情。更何況如清影這樣絕代罕世的女子,又該是一則如何驚天動地的傳奇呢。
片片蝶衣輕,
點點猩紅小。
道是天公不惜花,
在種千般巧。
朝見樹頭繁,
暮見枝頭少。
道是天公果惜花,
雨洗風吹了。
喃喃唱起,這首卜算子。心如曉月潮感戀著這片港灣的溫柔寧靜,不忍離去。漸起漸落的歌聲,隨風而起。不知何時,哪兒來的陣陣琴聲纏歌展翅,乘歌升越過高山雲霞,低回處跌落入深潭淵海,餘耳弦妙縈於天地,卻未聞分毫蝕歌之濁音,清澄宛如泉入青山。琴歌合璧,渾然一體,在也無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