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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妻子薩蒂死後,偉大的神濕婆一直處於冥想之中。

其實,接完那個電話的第二天,米非就已經決定,讓一切保持原樣。米非不再獨自練習冥想,激烈的憤怒像大街上時不時就會丟失的下水井蓋,在不經意中張開大嘴威脅著米非。為了避免落入這樣的危險中,米非隻能在教練的指導下冥想。悠長、抒情的背景音樂中,想象自己躺在一片綠色的草地上,軟軟的,綿綿的,花香撲麵而來。米非用的安娜蘇許願精靈淡香水,據說前味是檸檬、金盞花、哈密瓜味,中味是菠蘿味,後味是後味白雪鬆、琥珀、白麝香或是什麼味。冥想時,這些味道依次飄浮著,掠過米非,果實被擺放在草原上,花朵爭相開放。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小溪從身邊緩緩流過,遠處一隻小犛牛歡快地奔向它的母親,一隻蛐蛐在草葉間蹦來蹦去……

這樣的冥想之後,米非才有勇氣,讓自己繼續留在薛安知身旁。這就是生活原本的模樣,它隻是過早地向米非暴露了真相。米非對自己說。

薛安知在臉消腫之後,開始做牙齒殘根的根管治療。於是,他頻繁地出入那家口腔門診。米非則開始進入日夜顛倒的寫作時光,她曾多少次下決心,改掉這個毛病。又不是什麼大作家,為什麼弄得像偉大的人物那樣?可是,寫著寫著就成了這個樣子。當深晚安安靜靜的到來,窗外的燈不是一盞盞亮起來,而是終於一盞盞熄滅時,米非紛亂的思緒才開始沉澱下來,文學就是剝開繭,抽出一根根細長柔軟的絲,米非小心翼翼地追尋著它們,試圖用它勾織出一張結構精巧的網來,密不透風。在這方麵,米非要向蜘蛛學習,它一夜之間就能織出一張碩大精巧的網來,上下翻風,不知疲倦。當那張網在第二日的陽光下灼灼閃光時,蜘蛛該多有成就感啊,米非感慨著。這個夜晚情緒若隱若現,此時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這時候,米非怎麼能讓自己停下來?米非相信,這時候的自己,寫出來的,都是有性情的好文字。

天快亮時才停下來,關機睡覺。睡到近中午,起來照鏡子,眼睛腫著,臉也腫著,可是,米非並不後悔。米非把這當做贈品,一個作家的贈品。

米非還是緊鑼密鼓地練習瑜珈,米非需要讓自己的身體極度疲憊,這樣才可以讓自己不至於變得瘋狂或是陷入不自覺的憂鬱中。

薛安知打來電話時,米非還是盡量陪他去看牙,按約好的時間,直接在診所裏見麵。他們的約會漸漸浸透了八四消毒液的氣息。也好,讓人覺得幹淨一些。這家診所有淡藍色的吧台,淡藍色的牆麵,穿月白色穿行的醫生,像一朵朵淡藍色行走的雲。薛安知的殘根是左麵下邊從裏向外數第二個牙,位置太靠裏,不好操作。女醫生給薛安知打了一支叫碧蘭麻的麻藥,如此好聽的名字,正好適合這樣如雲的女醫生用。不鏽剛針管,閃閃發光,伸出纖長的針頭。女醫生說,這樣細的針,隻比蚊子咬疼一丁點。薛安知乖乖地張開嘴。

然後,女醫生拿來長長短短的探針,不同粗細,螺旋形的針。舉著一張小小的濕漉漉的X光的牙片,那一團黑白的,輪廓並不十分分明的陰影,在米非看來如同一種暗示,並不明晰。而女醫生就在它的秘密指引下,將針一根根放入薛安知的牙根內,然後,反複用力抽動。在那小小的隻放得下針的根管內作業,將發炎的殘髓去除幹淨,讓它通暢,以便在那個細小的孔裏一層層填上藥物。米非覺得,她簡直就是個偉大的微型工程師,不亞於在一隻米粒上刻出多少個章草字那樣的偉大。女醫生如此用力,仿佛要把纖細的手指,全部放進薛安知嘴裏。薛安知的嘴角被口鏡拉得通紅了。

治療做完,臉不腫殘根也不痛了。第二天,薛安知嘴角從被拉紅的地方開始,卻冒出一串串透明的小泡泡。這還不算完,這些小泡泡擴展迅速。它們很快占領了薛安知整個口鼻周圍。薛安知大為驚慌,這些泡泡讓薛安知麵目全非。

薛安知再次去輸液,充滿期待地看那一瓶瓶加了藥的鹽或糖水滴入他的身體,可是,每一次照鏡子,薛安知都變得更加失望而焦躁。薛安知暫時躲在家裏,給單位請了假。

每天傍晚,米非繼續陪他去社區門診輸液。隻是病毒感染,應該可以不治自愈的,你不用太著急。米非說。望著薛安知那張殘不忍睹的臉。有些地方的水泡已經潰爛,濃水流到的地方,正擴展醞釀著新的小水泡。米非忽然過癮地想,誰說沒有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