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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婆的妻子薩蒂是梵天之子達刹的女兒。因為一次聚會,濕婆與達刹產生了矛盾。薩蒂為了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而**,濕婆獲知後徹底被激怒了。他拔下一根頭發,變成強壯的武士維拉巴德納,命他報複,砍下達刹的頭。據說,瑜珈體式戰士第一式,就是為了紀念由濕婆的頭發生成的武士維拉巴德納。
這是個殘忍的故事。瑜珈教練是在教戰士式時講這個故事的。她很少說話,卻是個擅長說話的人,故事娓娓道來帶著股激情的鼓舞。這樣的人不多。大多數擅長說話的人都有著強烈的述說欲望,壓抑不住地想要說話,仿佛自己是烏雞群裏的一隻孔雀,時不時就想抖擻一下絢麗的尾巴。這個故事讓學員們學做動作的時候鬥誌昂揚,仿佛自己是武士維拉巴德納,即將出征砍下達刹的頭呢。
米非喜歡看教練穿便裝的樣子。眼前豁然一亮,總是最怪異的顏色,要麼是最重的綠,要麼是加了紫和金粉的藍,總之,街上不會有第二個人穿這樣的顏色。因為,壓不住。她膚色並不是白晰那種,穿了這樣的衣服,卻正好襯出那張健康的小麥色的臉。那似乎可以向任何角度彎曲的胳膊和腿並不是想象中那樣瘦削,它們圓潤而飽滿,讓人有想要撫摸的渴望。
這幾天,米非每天中午都來練習瑜珈。教練注意到米非,結束的時候,她們一起去衝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個個的小隔間,米非衝完用大毛巾裹著身體,快快出去換衣服。米非不習慣赤裸著身體跟人談話,就算是再怎麼無關緊要的話。
教練並不在意,依舊追著米非說話。她是個很有自信的女人。她的身體,同樣是健康的小麥色,曲線美好,無懈可擊。
練瑜珈太狠了會傷了自己,分手的時候,教練輕輕說,我可以陪你去喝酒。米非笑了,說,沒事。教練是個驕傲的女人,米非很少看到她跟別人說話。而米非,除了冷眼旁觀,主觀上常常是願意跟人交流的。然後,不知道哪天想起這些家長裏短,將它們扭在一起,通通寫進自己的小說裏。
這些被寫進小說裏的女人,或許永遠也不會看到米非的小說。米非躲藏在人群中,覺得安全。
可是,這一次,米非覺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成了故事裏的主人公,一個蹩腳的可憐蟲?天還是那麼熱,這座城市遭遇了數年來罕見的高溫,米非內心熱浪翻滾,她隻能來練瑜珈,隻有揮汗如安知才可能降下她內心的溫度嗎?生活本身往往比米非的小說更加出人意料。沒有真相的生活是虛假和難以想象的,可是對於生活本身,就算你早有種種揣測,可是真相揭開的一刹那依舊殘忍無比。
薛安知成了米非身體裏的一根骨刺,動一下都痛徹心肺。薛安知依舊一天三個電話,早請示晚彙報。米非不動聲色。
薛安知的牙還在痛。每天傍晚,米非都陪他去社區門診輸液。可能是因為那根細小的針連著瓶子紮在自己的身體上而不是別處,讓薛安知覺得有了可以要求別人的理由,於是,他跟個小孩兒一樣,一會說液體快了手臂疼,一會說睡不著想找本書看。米非出乎意料地有耐心。就算是天氣炎熱,米非還是從護士那裏要來鹽水瓶給薛安知灌了熱水,把輸液管在瓶子上纏繞了擺好。又出去在書報亭買來《讀友》,給薛安知把枕頭豎好,在他舒舒服服看書的時候,米非端祥起他的臉。臉已經消腫了,薛安知的臉再次回到瘦削。一張沒有特點而暗沉的臉,竟然也這樣深不可測。米非小說裏的男人大多棱角分明,或俊朗或肌肉黝黑或才華橫溢,人總得有些特色才好讓人記住吧。
可是,就是這樣一張普通甚至平庸的男人的臉,怎麼也隱藏了這麼多黑魆魆的秘密?並且穿行期間,遊刃有餘。米非覺得自己故事裏的人物再怎麼設置懸念還是簡單了。米非對自己撇了撇嘴,我們已經過了純真的年代,如果真的像彼此述說的那樣簡單得像張白紙,那才怪呢。薛安知從報紙背後看米非時,米非正出神地盯著輸液器的小斛,專注得甚至有些冷峻。薛安知想,遇到這樣好的女人,是該有個交待了,薛安知覺得自己是有福氣的。
薛安知不知道,米非正在努力克製自己細長的手指,不要衝上去,把輸液器從薛安知的手臂上拽下來,然後,把尖銳的指甲,深深地嵌進薛安知瘦削的麵頰。年齡不是白長的,眼紋的細紋也不是無緣故攀援上來的。時光教會了米非克製,在不能取舍的時候索性放任自流吧。
薛安知說了句什麼,米非沒有聽到。薛安知伸手搖了搖入神的米非,“想什麼呢,聽不到我說話。”米非忽然冷冰冰、惡狠狠地瞪著薛安知說,我想讓我的每根頭發都強壯起來,劈開這肮髒而雜亂的生活。
薛安知詫異地看著眼前的米非,那張忽然失卻恬靜、溫柔的臉,像是另一個人,讓人如此陌生。
能夠麵對敵人揮舞長劍的武士維拉巴德納,是多麼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