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們不會露麵了,顯而易見這是健太的主意。

剛得出這結論不久,手機就響了,是和也。

“翔?”

“怎麼?”

“不要生氣哦,今天我們不過去了。”

“為什麼,不是你們非要見北島的麼?”

“其實是健太說的啦。他說,如果放著不管,不知道你要什麼時候才肯約女生出來,而且這個理由對方也不太會拒絕,總之就是想給你們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所以我們今天不去當電燈泡啦,你要好好把握機會喲。”和也語速越來越快,像背書一樣一口氣不停的說完了。

“……”

“翔,你不要生氣嘛。”

“我沒生氣。”

“恩,其實……其實要不是健太交代,我真的很想去。”和也無奈的說道。

“我知道的。”

“恩,我先掛了哦。”

“好,拜拜。”

現在能做的事情隻有解釋,而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雖然被丟在了一個尷尬的處境,心裏又有點感激他們。

“他們臨時有事情,來不了了。”跟幸這樣解釋著,“真——抱歉!”

“不,不要緊。”

幸根本沒有在意。

“唔,要不要去別的什麼地方,”我加了一句“——更舒服優雅的地方?”

幸笑了起來,我猜我用的詞語聽上去有點怪。

“隻是家裏會有點亂,請不要介意。”我急切地說。

“我不介意,”她說,“去鳴海家我很開心。”

半個小時後,鳴海宅

我剛進屋,就看見了爸爸的那雙舊皮鞋,我不動聲色,心裏卻嘀咕起來:“真是糟糕,偏偏是這個時候。”

突然間……

玄關那頭傳來了“嘰嘰”的腳步聲,朝我們的方向接近。

是父親。

“你回來了啊?”我故作鎮靜地說。

“我回來換件衣服,”他說,“這就要出去,一個老朋友介紹的客戶,應該是個大生意。”

“我沒興趣知道你的那些事情。”開口沒兩句,僵局就產生了。

“你當這都是為了誰?”

“我現在不想跟你談這些。”

我想他察覺到在我聲音裏那不以為然的尖刻。

他凝視著我,然後眼光越過了我的肩頭說,“這位是?”

幸在那裏站了一陣了,我馬上向她介紹:“我父親。”

“您好。”她優雅得低頭施禮。

我轉向父親說:“這是我同學,北島幸。”

“你好。”爸爸凝視著幸,非常銳利地打量著她,“翔從來沒帶女同學來過家裏呢。”

我紅了臉。盡管我感謝老爸沒說出點別的讓我更尷尬的話來。

幸沒覺得不自在,她對著他微笑著。

爸爸的眼睛依然若有所思的停留在幸身上,這讓我感到很不舒服。

爸爸的臉色又像以前那樣怪怪地變了一下,碰到他已經夠糟糕的了,我很不自在的移開視線。

似乎他還想說什麼,但還是改變了主意。

“我得走了。”他硬生生地說,“你們好好玩吧。”

太好了,我巴不得他不要多停留一分鍾了,雖然今天他對我夠客氣的。

我們離開他後,我對幸說,“走吧,我帶你參觀我的房間。”

我輕輕拉開門,讓她隨我進來,再慢慢推上身後的門。

3

算起來,到過我的房間人隻有父親和兩個好友。

原本以為,與幸在自己的房間裏獨處一天,對於我更像一種挑戰。

我從來沒意識到——在我最熟悉的環境裏,我可以如此輕鬆自如。

看來健太比我更了解這一點,所以他才出了這個主意讓我邀請幸。

我的舉止和平常無異,但沒有了裝腔作勢,這才是真實的我。

她靜靜地坐在小圓桌前,雙腿盤在桌下——翻看我的作品。

我端著果汁進屋,她沒抬頭,專心致誌。

把飲料放在了桌上,我不忍心發出聲音。

終於忍不住好奇,“你覺得怎麼樣?”

“這些照片一點都不像你在學校拍的那些。”

“……是好還是不好呢?”

“不能用那麼簡單的語言敷衍,我更喜歡這些,他們讓我感覺是活生生的人”

“謝謝。最早漫無目的給同學們拍照是受攝影部的前輩指派的,慢慢的積累下來,拍的最多的就是人物照了。人物攝影能拍好是非常難的,人的神韻是最難撲捉的,稍縱即逝。”

“恩。”

“你喜歡拍什麼?”

“沒什麼主題,我都是隨便亂拍。不過我拍的最多的是特寫。”

“特寫?

“恩,被眼前的東西所吸引,就會拍它的特寫。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喜歡特定的部分。”

“真是獨特的看法。”

我突然想起來有那麼一張照片。

我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翻開厚厚的書頁,把夾在裏麵的那張照片遞給她。

照片裏的背景是公共場合,三個男孩並排坐在一張長椅上。

“這是今天本來要見你的兩個家夥。”

最右邊的是我,很容易認出來。

“左邊笑的很燦爛的是和也,臉上沒什麼表情的是健太。”

“很棒的照片,就像專業人士的作品。”

“一點不錯,拍照的人是個美國記者。”

“美國人?他怎麼會給你們拍照?”

“嗬嗬,也許他是個古怪的人。”

五年前,放學的路上,看到這個古怪的金發記者說著笨拙的日語搭訕路人,問著關於附近發生的那起命案,所有的人都唯恐而避之不及。即便有人知道了什麼,他們也不願惹麻煩,因為對死人的事情說三道四那是大不敬的。

仔細想想,也許我才是更古怪的人。

顛覆了一貫的處事風格,我主動上前和他說話。

聽到我講英語,他像是遇到了大救星似的看著我。

我們的談話竟然非常的投機,和他相處讓我覺得自在。

這自在的感覺似曾相識。

在我眼裏,他是個同類。

別人眼裏,我們是異類。

我有自己的嗜好,總是對隱而不見的領域,有很強的興趣。死後世界、超自然現象,一切神秘的事件。這樣的興趣讓我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我做什麼都無法讓別人滿意,所以我學會了世故,大部分的時間我根據場合掩飾自己。

在學校我沒有朋友,認識健太、和也之前,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和他人建立友誼。

和也是一個害羞、內向的男生。因為這樣的性格,在學校裏他總是被欺負和羞辱的對象。沒人願意去了解他的優點,感情豐富的他對生活比任何人都有著深刻的體會。同時,和也心思細密,易於相處。他多數談論的都是關於女孩子的事情,眼中也隻有女孩子。再加上他多愁善感的個性,有的時候我們覺得他本人更像個女生。直到他邀請我們去參觀的他的秘密世界——他製作的所有人形都是女性,每個人偶都擁有絕美的容顏,夢幻般的神情。

健太則是擁有200以上智商的電腦天才。他對人冷淡,總是獨來獨往。開口提出的各種問題連老師也恐慌到無法回答,學校裏的同學都畏懼他,正是這些畏懼感造就了他憂鬱的性格。不過,我了解別人從來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的他,一旦上了網絡,他就是伶牙俐齒、惡作劇不斷的網絡高手。最大的樂趣就是追蹤罪犯和案件,他還經常通過網絡潛入某些政府部門係統,調查想要了解的案件細節。我認為像這樣幹上一點觸犯法律的事他讓無比興奮。

我們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麵,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我們幾個彼此擁有了比他人更深厚的紐帶。

我暗自慶幸能擁有這樣特立獨行的同伴。

在隱蔽的角落裏,分享相互的秘密。

我把美國人的事情告訴了和也他們兩個,同樣引起了他們的興趣,健太讚同我繼續和詹姆斯交往的想法。

隨著與詹姆斯的接觸和了解,更多的共同點展露了出來,也驗證了我最初的直覺。

詹姆斯·布萊恩對自殺有著近乎變態的狂熱。

他想盡了一切辦法來到日本,就是因為日本是自殺發生率最高的國家。當然,他也自嘲的說過,來日本工作更多的像勝利的逃亡生活。

詹姆斯的母親在他小的時候自殺了,屍體是浴室裏發現的,正是他第一個發現母親的屍體的。母親完全沒有自殺的征兆,這讓父親痛苦萬分,反複的讀著沒有幾個字的遺書,也沒能明白為什麼妻子要自殺。不過,父親迫使自己盡快從痛苦中走出來,因為他需要照顧小詹姆斯,兒子才是整件事的受害者。生活歸於平靜,看著兒子也一天天長大,父親避免提及這場不幸的意外,甚至避免談論自己亡故的妻子,為的就是保護小兒子。

那之後,詹姆斯總是想起母親。他知道她死了,和別人一樣他很傷心。可他也覺得躺在浴缸的母親是那麼的美麗,就像是一幅油畫。起初他為自己感到羞恥,因為他知道這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變化。但他無法自抑這種感覺的存在,於是把腦海裏的畫麵偷偷地畫在了速寫本上。

當老布萊恩看到兒子的速寫本時,他做夢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畫麵中的女人畫像正是妻子自殺時的樣子。

曾經被壓抑的話題再次成為了這個家的焦點。父親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兒子,心中充滿了恐懼、不安,他命令詹姆斯去接受心理治療。心理醫生告訴父親,目睹母親死亡的情形對於小詹姆斯是一種強烈的視覺刺激,隻需要進行定期的心理治療便可以治愈。

詹姆斯並不反感心理治療,雖然治療的結果並沒有達到心理醫生承諾的那樣有效,不過通過和心理醫生的對話,詹姆斯不再害怕,明白了自己對自殺母親的迷戀。他沒有逃避,反而擁抱了真實的自我。

同時,他對自殺的事情情有獨鍾,他開始研究自殺這種人類行為。有一次文學課的作業布置學生寫一首SylviaPlath[2]風格的詩歌,詹姆斯把母親的自殺富有詩意的描繪了出來,老師甚至在課堂上朗讀了他的詩。這讓很多女同學對詹姆斯著迷,說母親的死賦予了他新的靈魂。可詹姆斯心裏清楚這隻是青春期女生對他的短暫迷戀,之後她們會變得現實無比,沒有一個女人想要一個怪胎丈夫。

他和世人的隔閡早已產生,所以他決定早早離開家,當記者是他從小的夢想,自從考上哥倫比亞大學新聞係,他就開始了獨立生活。他索性讓忙碌的工作充當遠離家人的借口,並不是他不愛他的父親、家人和朋友,因為隻有這樣適當的距離才是對彼此都好的選擇。

對於詹姆斯來說,選擇東京,就像住在一個龐大的避難所裏。在這個異邦之國,他不用遮飾自己的嗜好,他可以無所顧忌的生活,東京更像是他的樂土。

通過我的引薦,我把兩個好朋友介紹給詹姆斯。

他大膽的言論和切實的做法都給了我們幾個或多或少的影響。

他說因為我們身上某些特殊的品質,讓我們與周圍的人相處困難。

而我們更是不應該讓這困難扼住自我,否則將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我們應該用自己的方法在荊棘叢中生存,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這張照片,是他為我們三個拍攝的即興之作。”

“你的朋友真有趣!”幸表情並沒有顯得多麼的吃驚。

倒是我自己覺得很驚訝,如此隱秘的話題竟然輕鬆得說了出來。

“一口氣講了這麼多關於古怪朋友的事,真不好意思。”

她搖了搖頭,笑著說:“以前被同學邀請到家裏去玩,她們都喜歡拿與家人、朋友的照片給我看。一邊看一邊講,每一張照片都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她們談論這些照片的樣子是那麼的快樂,讓我很羨慕。”

“拍了這麼多照片,我都沒什麼自己的照片,隻有一張合影。”

我心想,我這裏倒是有無數張你的照片!

我們進來時,從屋子裏走出來一個男人,年約五旬,頭發從前額梳向腦後,當中夾雜著幾絲白發。

他態度冷冰冰的,臉上一副漠不關心的表情。

“這位是?”他開口問話,嗓門很高。

“這是我父親。”翔說。

“啊,您好。”見到家長的場麵還是會讓我覺得緊張,我趕緊上前施禮。

“這位是我同學,北島幸。”

翔的父親耐心地、不動聲色地站著說:“你好。翔從來沒帶女同學來過家裏呢。”

等我抬起頭的時候,他突然睜大眼睛,不加掩飾的困惑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十幾秒,接著,麵部僵硬地低聲道:“我得走了,你們好好玩吧。”

房子裏顯得……空蕩蕩的。有一種氣氛,是什麼讓人覺得無法忍受呢?

翔領著我穿過客廳,來到二樓。

屋子裏有一台電腦和很多的書。書架上擺放各種各樣的書,看起來很厚,應該是很深奧的書籍。他的房間並沒有淩亂的感覺,但缺少了一些我所期待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房間裏的擺設簡單到了最低限度,裝飾物一樣也沒有,連一張家裏人的照片都沒看到。這場景我很熟悉,因為我和祐二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多餘的物品從來都不需要,因為經常的轉換住所,圖的就是方便搬家。可這裏明顯居住過很多年的,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翔的家給我的第一感覺總有些詭異。這棟房子好像充滿了悲傷,一種無法驅散或者轉移的悲傷。因為這傷感的氣氛滲透的太深,它已經吞沒了住在這裏的人嗎?我突然想起來了,那兩個人的對話有著強烈的違和感,一點不像是父子間的交談。太壓抑了,讓人無法忍受。也就是說,這個家庭環境對他現在的性格養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難道說他會露出那種的表情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我還是覺得這樣的解釋太過簡單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計劃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讓我更多的了解鳴海翔。他身上的謎題隻有極少的幾個得到了解答,而相比之下,卻有更多的新問題冉冉升起。

但不管怎麼說,我喜歡和他這麼共處一室。

他會露出不曾見過的表情,有的時候他會為了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理由暗自發笑。

“今天鳴海同學有點不太一樣。”我不禁指了出來。

“嗯……”

“我總是努力思考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雖然有些唐突,但實話脫口而出。

“在你眼裏我是什麼樣的人呢?”他問道。

“鳴海同學是個溫柔的人,可又讓人覺得深不可測,無法接近。但我卻想更多的了解你。”

“真的?你是這樣看我的?”

“這是我的猜測。”

“可惜我並不像別人想象中的那樣傑出。說實話,我隻是個很普通的人。正是因為這樣,我害怕別人了解這樣的我以後,我很擔心會被討厭。”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你不想告訴我嗎?”

他考慮了片刻,然後一口氣說出了他的想法。“我早打定注意了,就算讓你看到平日裏的我,會讓我覺得很丟臉,我也不再猶豫了,因為這是真實的我。”

我相信我們都有著相同的念頭。

“我試試看,從哪裏說起呢?”

他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團揉皺了的紙團。

他把那張黑紙團展開。

認真的對我說:“就從這個開始吧。”

“DeathMark,死亡印記?”

“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我搖搖頭。

“這是一個自殺網站。”

翔把自己視做秘密的事情藏在心裏太久了,真的要講出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看著我,試圖表達的清晰,同時又小心翼翼地害怕自己透露得太多。他把關於叫做DeathMark網站的事情和盤托出。從他和兩個好朋友如果發現自殺網站,又講了和也的朋友自殺的事情。他告訴我如何通過詹姆斯讓警察介入,又講到體育祭那天去見警方的人協助調查的事情,他把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訴了我。

等他講完後,我們彼此都沉默了。

對於他,我隻得到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他所說出的事情隻是表象,因為他沒有把內心中最難以啟齒的事情講出來。但我認為,對於這麼執著閉鎖內心的人,至少這是個良好的開始。

我審視著他的臉,他眯縫起了眼睛,雖然很不明顯,但他眼中的神色依然很不平靜。

我意識到他所說出的事情,對於他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謝謝你。”我向他道謝。

“為什麼?”

“謝謝你告訴我。”

4

天天下雨,刻刻下雨。現在是六月份,東京進入了梅雨季節。

在這裏,雨是進入夏季的標誌。幸不討厭一直下雨的感覺。

濕漉漉的卻感覺芬芳,雨水包含著淡淡的悲傷。

6月3日·青山學園

昨天學校統一換成夏季校服。

夏季校服是水手服。

幸和平常一樣,安靜漂亮,但穿上了水手服,更讓人悅目。

男同學們一個個顯得很興奮。

私底下,他們相互交換意見。

幸對男生們的議論一無所知。

她顯得有些急切。

尤其今天是高二第一學期期中測試成績的發表日。

一整天,各科的老師們陸陸續續宣布測試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