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島區·池袋某所
毫無倦意,他起身坐在床邊。
雙眉緊鎖,眼睛眯成一條縫。
因為討厭看到自己現在的麵孔,他砸碎了掛在屋子裏的那麵鏡子。奇怪的是,他發現這麼做並不能讓自己擺脫。他依舊可以從粉碎的鏡片中看到那張蒼白如同死人的臉。
——西本隆平,他都快想不起這個名字了。聽起來象個愚蠢的上班族的名字,他力圖把這個名字徹底遺忘。
萬籟俱寂,隻有樓下的鍾在敲。
稍稍有些放鬆後,他想下床到處走走。
來到客廳,他抬頭撇了一眼剛才響過的鍾,已經快正午了。這屋子裏老掉牙的擺設和年代久遠的陳列都是上個世紀的產物。遊蕩在屋子裏,他記起了這屋裏唯一讓他有興趣的去處。
隆平感到了一陣新的衝動,那房間保存著這房屋主人數十年不變的嗜好。
他走到過道的盡頭,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打開通往屬於這房屋的秘密世界。
診療室、醫藥間、消毒池……雖然屋子不大,但每個場所按照功能分區安排的錯落有致。隔間是冰冷的手術室。他沒有停下,一頭鑽進了裏麵最小的房間。
無比狹小的房間裏,擺著一把折疊椅,椅子前是一個大魚缸。
質樸的白色牆麵塗著半壁淡綠色的油漆牆圍。
左手邊巨大的窗戶,占了整張牆的三分之二。
窗簾是有些泛黃了的裹屍布做的。陽光強烈地透過來照亮了整個房間。
藍色的水裏漂著綠色的水草,鮮紅色的熱帶魚群穿梭其中。這大魚缸擁有著非同一般的魔力。
醫生不看病的時候,就喜歡靜靜的坐在這張椅子上。他盯著魚群,仿佛對著一個熱情如火的女人那樣出神。
小時侯很好奇,隆平也試著模仿醫生靜靜地坐過這張椅子。不一會兒,他就會被嬉戲的魚兒吸引,把臉緊貼在魚缸上。
如今,他又坐進了椅子裏。他終於明白了醫生這麼喜歡待在這個房間裏的原因。
這個感覺如同置身一座海島,濕漉漉海草的氣味、熱暖暖的太陽的味道……
屋子裏突然打破了寂靜——腳步聲,動作很輕,非常緩慢,是醫生回來了。
對於他這麼好聽力的人來說,這個聲音清晰可辨。
但他不想移動,不想離開坐在椅子上的這種狀態。
◇
腳步聲沿著走廊輕輕移動過來,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地徑直朝密室走了過來。
一頭白發,上了年紀的老人推開了木門。
他先把腋下夾著的一摞報紙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穿起掛在旁邊的白色大褂。
推開小隔間的門,老人站在門口。
隆平回過頭來對他說:“記起以前總是好奇,什麼吸引你一直坐在這裏,我一直不懂。”
醫生聳聳肩,“不懂——你不懂?嗬嗬,我隻是想打發點時間,喜歡看它們遊來遊去的。”
隆平皺了一下眉頭。
“好了,從那裏出來吧!讓我看看你恢複的怎麼樣了!”
安靜地等待常規檢查結束,隆平把目光投向醫生。
放下聽診器,醫生用極為平淡的語氣開口說話:“目前來說,我們的進展還不錯……”
專業的解釋他不關心,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
“你剛才出去了?”他破不急待的問。
“是的,我去了趟巢鴨[1],和老年會的同伴一起約好的。”
“老年會?”
他仔細端詳眼前的這個人,義父已經到了參加老年集會的年歲麼?
除了顯得有些蒼老,醫生和十五年前沒太多變化。
誰能想到,這個瘦削幹癟的老頭是上個世紀黑*道赫赫有名的“魔鬼醫生”。
隆平六歲的時候被醫生收留。
看到受了傷,流著血的人來就診。
看過各種各樣的傷,還有屍體。
閃著寒光的手術刀總讓他著迷,是老鬼帶他走上殺手這條路的。
不不不,絕不是這樣,別太高估老家夥了。
這是他與生俱來的才能,沒誰能輕易左右。
從孩提時期,他就強烈地感到自己喜歡殺戮。不斷看到死亡,讓他蠢蠢欲動,他開始親手製造死亡。
偷拿一把手術刀,在花園裏的那些螞蟻或者蝴蝶身上試驗。虐殺讓他感到高興,他不禁啞然失笑。
醫生打斷了他的回憶,“有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都一樣。”
“你暫時可以打消外出計劃了,一種算是流行病的風潮到來了。”
“流行病?”
“是一種新型的流感。”
醫生順手攤開報紙:“媒體都在報道新型流感已經傳到東京了,傳到群馬縣還有東北部,大概也隻是時間的問題。這種混合病毒一看就是人為製造的,不過致死率這麼低,看來是某些人或者組織想要讓這個世界稍微混亂一下吧。”
“我對這沒有興趣。”
“你受了傷,抵抗力低,這種情況下外出不是好主意。”
“這就是你所謂的壞消息?那麼好消息呢?”
“我想我知道打傷你的人是誰了。”
他為之一驚,不由從椅子裏麵坐起身來。
“真沒想到你會牽扯上背景這麼深的人。”
醫生深深歎了口氣。
“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說來話長。戰後日本經濟騰飛,為了響應政府的‘走出國門’政策,很多企業和個人都奔赴南美洲。我記得光巴西就湧入了27萬日本移民。其中有些大企業表麵上和南美各國進行商業往來,暗地裏卻背負著某些不為人知的政府‘特殊計劃’。”
醫生猶豫了一下,沒把握對方是否聽的進去。
“川島汽船株式會社是當時日本第三大的海運公司,而掌管著這個世界著名航運帝國的男人——因其過人的手段而被業界尊稱為‘紳士’。這個男人有著異於常人的執著精神,他曾說過:‘為了日本帝國的崛起,我們需要各種人才’。他把自己年幼的小兒子送到了南美的戰場,不,可以說他精心培養兒子成為戰爭機器。原本養尊處優的豪門少爺,經過地獄式的斯巴達克訓練,變成了一名與死亡為伍的戰士,在原始叢林中經曆腥風血雨。少年十四歲的時候又被送回日本繼續接受傳統教育,而他不久卻成為了黑*道上讓人聞風喪膽的天才殺手。
然而,所有的計劃、項目都隨著泡沫破滅的日本經濟一樣付諸東流了,‘紳士’懷抱著他的野心在妄想中死去了。失落的商業帝國的龐大遺產——表明上由長子賢一繼承,而幕後卻是由養子秀一接手。至於那個小兒子,隨著父親的去世,也帶著自己的傳奇失蹤了,再也沒有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
“你告訴過我,追查過淺井北鬥的人就是這個叫秀一的?”
“恩,這個消息是我以前曾救過一命的人透露給我的。可我想不通的是,淺井這樣的小兒科怎麼會跟這號大人物有過節?”
“一定跟淺井要殺的那個人有關。”
“也許吧。如果我沒猜錯,‘紳士’的小兒子從來沒有消失,隻是藏匿起來了。如果是他,也許可以做到不被警方懷疑的情況下,把你留活口送到警察眼前。”
“留活口?你是說他故意射偏,然後讓我……”隆平的臉有點發白。
“很遺憾,應該是這樣的。檢查你的傷口後,我就得出這樣的結論。”
聽到這裏,他額頭上沁出了汗珠。遠距離射擊目標,擊中要害部位,卻不致命。這一點真的能做到麼?自己能做到嗎?想到這裏他覺得一陣頭皮發麻,他再次感到恐懼……
“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著複仇什麼的,你不要和這些人作對,你選錯了對象。警方也在通緝你,先避過這段風聲再做安排吧。”
隆平有點做作的哼了一聲,對自己聽到的黑色傳奇還是半信半疑。
短暫的停頓以後,醫生憂鬱地說,“雖然外界有這麼多傳言,我卻不認為他是個喜歡殺人的人。”
“你認識他?!”
“我跟他有過一麵之緣。”
那是一九八八年的一個秋天,醫生被川島家叫去出診。
到了才知道是二少爺叫他來的。默默地跟隨著領路的傭人,穿過鋪砌了精致漂亮石道的庭院前往本館。不知道為什麼會開始胡思亂想,曾經聽到過的傳聞在醫生心中漸漸擴大。原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麼能讓自己害怕了,心裏妄想著將要見到什麼樣的怪物。
來到大廳的的時候,一個男孩迎著走了過來,大約十六七歲,相貌英俊,儀表堂堂。不愧是‘紳士’的兒子。
“經常聽家父提起您的醫術,久仰大名!”他擺擺手讓傭人退下。“是我請您來的。”
醫生實在沒想到眼前接待他的少年,幾分鍾前差點嚇得他尿褲。
他對少年坦承自己之前的想法。
聽到醫生的話,少年爽朗的笑了起來。
“我也是實在沒法把您和‘魔鬼醫生’聯係起來呀!”
“……”
“醫生,您知道嗎?人們總是背負著與自己不相稱的名聲和命運,但你卻無法改變它!”
“請隨我去看看病人!”
患者是位女性,大概與二少爺的年齡相仿。
少年蹲坐下來,把她從被子裏扶坐起來。
她穿著白色的和服,蒼白柔弱的麵容。
“這位是醫生。”
“恩……”女孩吃力的吸了口氣,聲音輕得沒有一點質感。
“拜托您了,醫生!”
眼神交彙時,醫生體會到了少年眼中蘊含的強烈情感,不僅僅是對這個女孩的。
也許是因為醫生和少年一樣,天天從事與死亡為伍的事情,都是深諳“死亡的味道”的人。
醫生知道少年絕對不是殺人狂魔;相反,他是個懂得尊重生命的人。
醫生顯得有些疲憊,他不知道該不該重提這段塵封多年的往事。
“好了,不提這些老黃曆了。”
說完起身很快的走出了診室,醫生也不習慣談論往事。
“隆平,不要坐在這鬼地方了,從那裏出來後把門關好。”醫生囑咐道。
西本隆平坐在那張椅子裏,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就像夜遊人一樣。
覺得自己被愚弄了,憤怒讓他兩眼充血。
他猛地跳起身,推開門竄了出去,迅速回到走廊上,悄無聲息地跟在醫生身後。
經過樓梯口時,他伸手去摸花瓶擺設裏他最喜歡的藏匿品。
接著他無聲地衝了過去,躍到醫生的背後,動作之快就像貓科動物一樣……
他在空中瞬間停留之後,醫生的身軀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一把手術刀從背後刺穿了醫生的心髒。
醫生毫無防備,當場就斷了氣。醫生不知道,死亡從來沒有離自己這麼近過。
這老家夥說什麼來著?
“不要和這些人作對……”
自以為是、自命不凡的老混蛋!
“選錯對象?!見鬼去吧!”他不停地冷笑著。
他俯身拔去醫生身上的刀子,用手指滑過沾著血的刀鋒,把鮮血塗抹在眼瞼周圍。
“‘妖瞳’又複生了!”他帶著幾分獸性的滿足感輕蔑地狂笑。
2
五月二十一日
上課前,班主任宣讀著新流感的注意事項。
“大家一定注意洗手和漱口,提前準備好口罩,特別不要去人多的地方……”
世界上的口罩仿佛一夜之間售空了。天價!專門預防新流感的口罩,5個賣2000多円。
比起新流感更令人意外的消息,幸要到我家做客。
起因是:和也、健太要我把他們介紹給幸。
這樣無理的請求,我竟然也大膽地向幸提了出來。
這樣主動邀請女孩到家裏做客,是第一次。
麵對著我的這番說辭,她欣然接受了邀請。
隻是“嗯”這麼簡單,反而讓我不安起來。
有的沒的,不斷得,發手機簡訊給她。
“突然讓你見兩個陌生的家夥,實在有點唐突。”
“目前的狀況因為要避開人流,沒辦法到遊樂場那種有趣的地方了。”
“我家比較亂,不要見笑。”
一整天沒見到她回郵件,更害我起了無聊的擔心。
放學的時候,想要再跟她確認一下。因為女生們圍做一團有說有笑,我打消了努力的念頭。
那天晚上,我繼續整理房間,看上去快完工的狀態。
新簡訊的鈴聲傳來。
“白天在學校裏沒辦法回複你,我還在學習使用手機呢。。。多謝你的邀請,很期待認識你的朋友。”
手頭的雜活被我一下子拋到了腦後,就那麼倒在了床上。
我拿著手機一讀再讀,讀著簡訊中傳達的信息,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我知道能到達今天的狀況,積累了許多的奇跡與偶然。
就算時光逆轉,一步不差得作出選擇,也無法再度重現與現在一模一樣的生活。
這更讓我惆悵、心動,還有些許的慶幸。
◇
我夢見了小時候。
一家三口還居住在租來的小屋。房間雖然很小,但卻能眺望東京塔,對於男孩子這是個夢幻的地點。
不知為什麼會夢到那麼遙遠的回憶。
夢中的氣氛一點也不悲傷,可醒來時,手卻觸摸到臉頰上的一行淚水。
心中那份空虛的孤單不是誰都能夠理解的,不想讓任何人發現。
我也到了想要埋葬自己的寂寞,尋找純粹關懷的時候了嗎?
我想到了幸,站起身來。
9點的時候要去車站接大家。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我正走在街上,抬頭看到一片無限的天空,太陽也沒有往常那麼毒辣。
幹淨的、白色的光線透過雲彩照射著街道,走慣了的路也變得如夢境般的朦朧。
往上原的方向走去,這段不怎麼起眼的步行路是通往車站的一條捷徑。商業街是條令生活非常便利的小街,路旁的各家店鋪剛剛準備開張營業。
九點整·幡之穀駅
因為是周末一大早,稀疏的客人從車站出來,幸的身影漸漸顯露出來。
簡單的穿著一條藍色邊的短袖白色連衣裙。
很意外竟然是裙子,霎那間有種非常幸運的感覺。
我的眼睛不想錯過她任何一次細微的動作。
華麗的披肩黑發,隨著步行的律動搖曳著,幾屢發梢掃過她柔美的鎖骨。
她隨意的看了看經過身邊的販賣機,左手手指擺動了幾下,又壓在了嘴唇上……停留了數秒後又繼續移動了。
就這樣看著她,進入忘我的境界,麻痹到連呼吸都忘記了。
待她目光聚焦過來的時候,趕緊揮動我的手。
她向我打招呼,黝黑的瞳孔閃爍著光芒直視著我。
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等她靠近。
“北島同學,早安。”
“恩,鳴海早。”
“今天天氣真不錯啊,梅雨季節到來前還會晴一陣子。”
“梅雨季節?”
“對了,北海道沒有梅雨季節的。”
幸點了點頭。
“會一直下雨,有點悶熱又潮濕的樣子。很多人會不習慣這樣的天氣,我覺得還好。”
“喔……”
“電車過來順利吧?”
“恩。”
“他們就快到了,在這邊稍微等下吧。”
幸沒有想要休息的意思,我當然不能傻站著,陪著她四處轉轉。
銀灰色的柱子後麵立著“失物招領板”,幸停在那邊仔細地看著。
“這個啊,lostandfound!東京的地下鐵就像是地下迷宮一樣,丟什麼東西的人都有。”
她眨著眼睛輕聲說,“人們不經意都會丟失什麼東西?對這些東西主人會抱著什麼樣的態度?是非常珍惜的東西,還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想要拚命的找回來的到底是什麼?這個可以幫助我去了解這個城市。”
天天經過這裏,從來沒留意過。
經她這麼一提,才發現“失物招領板”上竟是些有趣的內容。
有人簡單的寫下想要找回的失落物,板子上還貼滿了失主認領的貼紙或者傳單。
手機、錢包、書包、乘車卡……
遊戲機、會議文件、行李箱……
萊克斯……原來是誰家的寵物狗,有這麼大意的主人還真辛苦。
300萬日元……誰會帶這麼多錢乘電車啊。
處女……這是誰的惡作劇吧。
不經意間撥弄了最下麵的幾張紙,某樣黑色的東西夾雜在幾頁紙中間。
我愣住了,冰冷的氣息穿過我指尖的皮膚,我一眼認出黑色紙片上的標誌。
我立刻把那張黑紙抽了出來,以最快的速度揉做一團,把手伸進褲子口袋。
我也不明白我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會緊張成這樣。
“怎麼了?”幸在耳邊低語。
“沒事。”我看了下手表,確定時間,“好啦,我們先走吧!”
“不用等他們了麼?”
我沒有停下解釋,快步先行,絲毫沒有放慢速度。
她緊跟上來的時候,我告訴幸:“健太極度的恪守時間,如果現在還沒有到,我想他們是不會來了”。
十五分鍾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