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人的心敏感,總是因為一點小事情就胡思亂想。老女人覺得小孩子不該是這樣的,今天早晨哭起來就是沒完了。老女人正想著,一個家族的同輩大哥來了。一家人看見老大哥來了都讓座,“吃飯沒?在這吃些吧。”老大哥吃過了,就挨著炕邊坐下來,男人給這個大伯點上煙。這個時候來一定是有事情的,一家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
老大哥說,“快吃。咱家北頭走了一個,就是今天淩晨的事。我還沒有起床,他們就到我那去踹牆。我這也是剛起來吃了些東西,來叫你一聲咱一起到那去看看。”
年關上失去一個親人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十分悲痛的事情。村裏人死一個人要用好些天的時間來置辦這個喪事。今天的年貨隻能老女人在家裏先做著,至於掃房隻能先放一放,男人和女人也要過去看看,畢竟是很近的一家人。男人沒心思跟孩子生氣了,女人也匆匆吃了兩口,換了件淺色的衣服。老男人走的時候說,“你在家裏快點弄,弄完也快點過去看看。”
幾個人到的時候天剛剛亮,喪事家門前兩邊掛起串起來的紙錢,在門口就能聽見裏麵嗚嗚的哭泣聲。門口站著一個年紀大的人接應來客,如果沒有客來,接應的人就坐在門前的桌子上喝茶吸煙說話。
這也太突然了,昨天還好好的,還在大街上打鼓。
是啊,昨天看著神清氣爽的,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他打得鼓還真是好,咱們村也找不出第二個。每年正月十五不都是他給秧歌隊打鼓點。
幾個人看見幾個人走來,兩個老男人是不用吊唁的,男人和女人需要進去吊唁。於是,喊話的人喝下一口茶水,“客來”,這時裏麵哭泣的聲音更大。女的是要走到屋裏去的,屋裏的婦人們都跪下來給來客磕頭然後悲痛地流下眼淚。
死去的人按輩分來說是男人的叔叔,他叔叔的兒孫們跪在兩側。男人站在中間拱手往裏拉拾個禮,然後就彎下腰“我的叔啊,我的叔啊……”,邊哭邊喊,兩側守靈的人哭得更加凶。男人哭上一會就跪下來,給死去的叔叔磕了三個頭,站起來拱手向外伸去給守靈的人回個禮。女人用手絹捂著鼻子就往屋裏走,哭孝的婦女們都破聲大哭跪在女人的腳下,女人彎下身子去接住她們。女人的心裏滿是情感,看到別人哭,自己也會流眼淚。
女人行完,就進了裏屋,幫著做些手活。女人們在屋裏裁紙孝衣孝帽,看輩分和遠近給他們分配不同的孝裝。最親的人戴孝帽,穿孝衣,腰裏紮著白布條,鞋子用白布包起;次之隻有一身孝衣;再遠些的帶一個孝帽;過來幫忙的腰裏隻紮著白色的布條。他們像是在為死去的人潔淨另一個世界,生來時什麼都沒有,走得時候也要幹幹淨淨的。
死人也要辦席。擺席的地方就在家門口,支起棚子,幾十張桌子排了好長一段的巷子。幫忙的中年人聽從長輩安排接下來的事情,愛湊熱鬧的孩子們趴在桌子上專為來吃,親朋好友說著死人生前的事情。等說得差不多,喝得暖和了,就該上飯了。
一人一個手裏握過幾個饅頭,另一隻手往嘴裏扒拉菜,大都是燉的白菜粉條裏麵放有幾塊肉。每人一個碗,碗裏的油漂浮著,吃飯的人不會浪費就端起碗一口把油乎乎的湯倒進嘴巴裏,然後再塞進最後一塊饅頭。他們都說飯食做得不錯,並不是每次坐席都能吃到這樣好的席。男人不誇嘴,因為這就是他做的。
當他做這大席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一絲不苟地配料,不時查看灶下的火苗。等飯食快出鍋的時候,他用勺子舀一勺湯嚐嚐,然後舀出一塊肉給跟在他屁股後麵的兒子吃。他以前從沒有自己做過這樣大的席,這手活是這個死去的人教給他的。
死去的人是一個各處跑動專做大席的廚子。男人的新房跟他同一條巷子,有時廚子出去做大席人手不夠就叫上男人搭把手一起去。一家人從不見外,這樣一來也去過很多回了。廚子看男人學得快,就把一樣一樣的本事都交給他,還說,“等年後我給你準備把刀,跟我去吧。做這事情自由,有活就幹沒活歇著,出來一次待遇也不錯,比在家裏強多了。”
每次都說年後,幾個年後都過去了,男人一直沒有像廚子一樣安穩地站在灶台旁。男人本想在外麵再跑幾年就回來,跟著廚子去做大席,廚子竟先走了。他們家有一套大席的裝備,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樣樣齊全,以前都是租給別人用的,這會倒也給自己用一回。男人後悔沒有能夠再跟著廚子到處跑跑,他覺得廚子就這樣死了確實有些可惜的。
男人跟著廚子的時候,廚子給過男人很多機會要他自己來一手。男人在廚子麵前總是覺得自己還不夠熟練,都沒有接手。這次沒有一個廚子敢接一個大廚子的席,如果做得不好一定會被說嘴的,以後就做不了這行了。男人攬在自己的身上。其他的廚子都笑著說好,如釋重負一般。“把菜切好,料準備齊全,灶裏塞一根木頭,你們就去喝茶吧。”男人平靜地說。
男人不覺得城裏的哪一個廚子有這位村裏的廚子做得好,不覺得哪一個人這樣器重過自己。人生的路上,能夠扶自己一把的人不多。一旦這樣的人倒下,隻能靠自己站穩,用自己從他那裏學來的一切最後為他做些什麼,以作回報。每個人不管做哪個行業,都希望能找到一個這樣的人來承接自己的事情,也正是在給自己留一場一樣的置辦方式。
這個日子沒有陽光。每當村子裏有喪事,天上都會有一場陰雨,這是冬天,天上送來的是細細粒的雪。坐在棚子下麵閑著的人嘶嘶哈哈地跺腳,跪在靈前的兒孫子女都穿得厚厚的還不停地哆嗦著。死去的人穿著單薄的壽衣安安靜靜地躺在靈床上,閉著眼睛聽活著的人為自己忙碌、受寒。大鍋裏的水冒著騰騰的白汽,男人穿得不厚,但忙活地全身都熱乎乎的。他捋起襖袖子,紮著圍裙,低著頭忙個不停。他將每一味材料按著廚子生前的手藝來調配,當一道道飯食做好的時候,他靠著灶台點了一隻煙,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務。接下來的幾天都是男人一手操辦大席,這也是他惟一一次辦過的大席。
生活會在窮困的人的身邊安排了一個富裕的人去幫助窮困的人,當窮困的人富裕了將要回報時,轉身一看那人已經不在了。人的一生始終是一個人的,如果再有一個人或者更多的人,那就不再單是人生而是更多的人生交錯的生活。一個人死去,就像一個星星熄滅而已。從高高的上空向下看時,這隻不過是繁瑣的生活中的一個小小的細節。但是,對渺小的人的角度看這個事情,它是一件多麼莊嚴的儀式,每一個環節都規規矩矩、有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