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子裏,我安慰爺爺:“您不要太擔心,天無絕人之路,任何事都不是沒希望扭轉的,媽媽腹腔出血,當時命都難保,現在不是好好的,還上大學了嗎?爸爸也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給小弟弟擦擦眼淚,又說:“爺爺,您放寬心吧。我和弟妹幾個都依靠您呢!您已經上歲數了,可不能在這個關節眼上,您又麻煩倒了,那我們可沒辦法了。”爺爺直了直腰;“丫頭,你別擔心我,爺爺什麼風浪沒見過啊!”他一刻也沒休息,就到院子裏劈柴去了,我趕緊拉他回來,讓他休息,柴以後再劈不遲。
妹妹放寒假了,我要檢查她的期末考卷,她已經五年級了,下學期就要升初中了,我想看看她的成績,如果有差錯,我想幫幫她,想讓她也像我和弟弟一樣,順利地升入重點初中班,可她說老師沒發卷,也不知真假。我讓她把考題和自己的答案默寫出來,這一點我和弟弟都能做到,可她不知是做不到,還是不想做,總之,她死乞白賴地就不寫。
晚上,我以一家之主的氣勢下達命令:“成成,麗麗,現在是冬天,也沒啥活要幹,你們一定要加緊學習,爭取以優異的學習來迎接爸爸的康複,不要每天胡思亂想,哪天爸爸康複回來了,你們頭腦空空,啥收獲也沒有,那才叫不切實際,才叫真正的悲哀呢!”弟弟不言語,點點頭,妹妹看哥哥同意了,她才勉強的也點了點頭。從此,弟弟在地上坐小板凳,書本攤在炕沿上學習;妹妹就坐在炕上,書本攤在窗台上學習,但我知道,弟弟是真學習,妹妹是敷衍多,學習少。
父親的礦上給工人們發了點小年貨,有十幾個小黃花魚,我沒見過,更沒做過,我想等春節再食用吧,就問爺爺怎樣保存,結果爺爺搖搖頭說不清楚。我又去問李阿姨,李阿姨直接過來幫手了,她把魚洗幹淨,然後放在我家一個小瓷罐裏,又從她家的水缸裏取出幾塊冰放在上麵,把蓋蓋嚴實。臨走,直性子的她悄悄對我說:“你爺爺多大歲數啦,連這也不懂,他會不會是老年癡呆症啊!”李阿姨的父親就是老年癡呆症,所以她才會說出這麼高級的一個名詞來,我笑笑說:“不可能吧。”她不好意思的走了。自從父親出意外,爺爺一下子變得更老了,言語更少了,抽旱煙更勤了,咳嗽聲也更多了,我也擔心他變癡呆了,不如用李阿姨的話刺激他一下,我就和爺爺說:“剛才那個李阿姨,懷疑您受打擊,是老年癡呆了。”爺爺原來不懂老年癡呆症是啥意思,後來在三爺爺的部隊醫院裏見過這樣的病人,才知道老年癡呆症是什麼樣子,他此時斬釘截鐵地說:“丫頭,我還沒到那程度,隻不過咱們別說吃魚了,就是見也沒見過,不了解罷了,那有什麼老年癡呆症呢!”我說:“就是嘛,我相信您。”但我在心裏說:如果您真癡呆了,我還不和您挑明呢。爺爺畢竟年齡大了,而弟弟又是一切憋在心裏的性格,我白天找著內容和爺爺弟弟說話,一來是想轉移他們的思想,二來是想讓他們多說說話,不要鑽了牛角尖。可夜晚,就成了我鑽牛角尖的時間了,我有時整晚整晚的睡不著,想爺爺們的一輩子,想大智大師及眾僧尼們,想父母的童年,父母的結合,想我的童年,我的上學,想小弟弟的到來,想大姑的認親-------我有點神經錯亂。
眼看快過春節了,街上能聽到零零星星的爆竹聲了,可父親那裏還是沒有消息傳來。礦上的領導代表黨支部來看望了我們一家,說父親被評為今年的優秀黨員了,送來一個優秀黨員的獎狀,還有一小袋白麵,吩咐爺爺:“您老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爺爺老淚縱橫地說:“謝謝!”又對我說:“華華,有什麼困難你就提出來,我們會為你想辦法的。”可我的困難就是想讓父親康複,你們有辦法嗎?這些話我怎能說出口,說出去也是白說,我隻好點點頭說:“知道了。”
送他們走出去,我看看爺爺沒有跟出來,我拉住一個叔叔問他:“你們不是去區醫院了嗎?我父親到底傷得怎樣?”他一臉沉重地看看其他人,吞吞吐吐不肯說,我祈求他:“你就告訴我實話吧,我想知道實情。”他歎口氣艱難的說:“醫生說看情況,如果雙腿消腫了,皮膚顏色正常了,那樣就可能恢複知覺,即使不恢複知覺,也用不著截肢了,如果消不下腫,或皮膚顏色變了,潰亂了,那就得截肢了。”我扭頭跑回家裏,伏在櫃頂上,嗚嗚的哭了好長時間。弟弟問我:“你咋了?”我說:“沒啥,不由人,想哭。”
我又掏出了尹大龍的紙條,一個字一個字的念那上麵的話:“不要放棄,堅持到底,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麼好,但也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麼糟。我覺得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時,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話就淚流滿麵,有時,也發現自己咬著牙走了很長的路。――莫泊桑的話。”我讀了又讀,心情漸漸平複下來。
春節到了,白天滿街飄的是煮肉的香味和油炸果子的香味,晚上千家萬戶燈火輝煌,家家戶戶歡聲笑語,隻有我們家冷冷清清,一個七十多歲的白發老爺爺和四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圍坐在一起。我也想做點好吃的,可一來是不會做,二來是家屬院的阿姨們這個送點這,那個送點那,已經很豐盛了,而大家又都萬般心事堵心頭,沒胃口,除了妹妹和小弟弟吃點,其他人都是淺嚐輒止,心事滿得吃不下。春節前關於買炮竹的事,我和爺爺商量了,爺爺又想放些炮竹,衝衝晦氣,可又迷信的想:禍不單行,響炮竹畢竟也是件有危險的事,他怕放炮竹又出意外,最後他下了決定:“不要買了,買了也沒那心情放,幹脆安安靜靜在家,聽別人放炮竹的聲音吧。”最後就沒買,我用羅侉子留下的錢,給妹妹和小弟弟一人買了一件新衣服,給爺爺買了一袋旱煙,還買了點瓜子和糖塊。除夕夜,我們就圍坐在一起,喝糖水,吃瓜子。發旺火時,我們一家也出去,圍著家屬院的大旺火左三圈,右三圈的轉,我邊轉還邊祈禱:父親一定會康複如初!
初一早晨,妹妹早早就起來了,我以為她找小朋友玩去了,誰知她沒過了響炮竹的癮,竟早早地起來在旺火周圍撿大家昨晚沒炸開的大小炮竹,這些炮竹沒有引線了,她撿了滿滿兩褲兜,帶上削鉛筆的小刀,和三兩個小朋友來到一個避風處,用刀子一一將炮竹剖開,將裏麵的火藥堆放在一塊磚頭上,最後夠一小酒杯那麼多,一個小朋友又從家裏偷出火柴,他們就從邊上點火藥,點了幾下也沒燃著,終於有了小火星,妹妹就湊近了用嘴吹,結果“呼”的一下就放焰了,妹妹的睫毛眉毛全燒沒了,上下嘴唇也燒出血了,鼻頭也燒破了,滿臉烏黑,又像當年被蜜蜂蟄了一樣,被小朋友們送回家來了,我正掃地,趕緊給她清洗,再三問她:“眼睛裏迸進火星了嗎?”她說:“沒有。”我拋開母親的醫藥箱,終於找到了紫藥水,趕緊在她的嘴唇上不流血的地方抹了抹,然後領著她飛奔到廠子裏的衛生所,就是母親之前上班的地方,結果整個廠子到處一個人也沒有,看門的老大爺說,春節前幾天就沒人了。我又領著她回到家屬院,找叔叔阿姨幫忙,送她去縣醫院。鄰居趙爺爺的兒子正好在,他發起摩托車載上我兩就直奔縣醫院了。結果妹妹的嘴在路上就不流血了,開始腫起來,縣醫院也沒幾個人,隻有一個昨晚的值班大夫,換上衣服,眼看就要離開了,我趕緊拉住他,左祈右求的讓人家給看看,他開始推脫:“找今天的值班大夫吧,他馬上就來了。”不搭理我,我有些急了:“這不他還沒來嗎?隻要他沒來,就是你的班,你就得看。”他瞪了我一眼,敷衍的看了一下說:“沒啥事,帶點消炎藥回去喝吧。”他三下五除二的寫了兩種消炎藥,撕下處方交給我,就夾起包急匆匆地走了,好像怕我再拉住他似的,邊走邊不高興的甩下一句話:“大過年的,又是大清早的,掃興!”
鄰居趙叔叔說:“買上藥回吧。”我說:“您要有事,就先忙去吧,我們再等等,我總覺得剛才大夫看的不細,既然大老遠的來了,就再等等,看看下一個大夫怎麼說。”鄰居趙叔叔也點頭讚許:“還是你想得周到,我也沒啥事,就一起再等等吧。”可這個值班大夫姍姍來遲,進了急診大門,還驚訝的說:“呀,還真有大年初一瞧病的,真稀罕!”我們這個小縣城,人們還太迷信,大年初一避諱瞧病,認為大年初一到醫院,一整年就離不開醫院。所以年輕人,沒啥病,小孩子有病,哪怕發燒發到四十度,也要想其他的辦法總要堅持過了這一天,才看病;至於老年人病了,寧願死在大年初一,也不上醫院瞧病,所以大夫們才會這樣。
這個大夫看得細了,他翻看了妹妹的眼睛,還給她滴了點眼藥水,問她感覺有沒有特別疼的地方,妹妹說:“就是澀澀的,涼涼的,不疼。”“噢,那就好,說明眼睛沒問題,沒有迸進火星子,就是嘴唇和鼻子燒破了,過幾天結痂,也會好的。”他給開了點外用潤唇消炎的,我們把兩個大夫開的藥全買上了,掏錢時,我才發現,我沒穿棉外衣,全身上下隻穿了一件棉主腰,其他的是單層內衣。--------盡管這幾天我管錢,可現在一分沒拿,還是趙叔叔墊錢才買上藥回家了,真不好意思。回到家裏,妹妹的上下唇腫得就像現在街上賣的油炸短火腿腸了,血不流了,但像滲出了油,而我的雙膝和雙腳由於沒穿棉外衣加上摩托車走起來風大,都凍腫了,膝蓋和腳上有多處化膿流水,好幾年用茄秧子煮水泡,才不凍了。不過我的雙膝總是疼,我認為是那時落下的毛病,但我不敢說,怕引起妹妹多心,更怕父母擔心。隻好等將來長大了,自己找醫生看吧。
初六的中午,母親和小姑回來了,聽母親和爺爺說是大姑去了,替回了她們,可小姑私下裏對我說,母親是被父親罵回來了。父親自從知道下半身沒知覺了,脾氣就大變,尤其是對母親,說著好話就罵起來了。那時的我還不懂得成人的煩惱,我總認為是父親躺得時間久了,病情恢複又慢,心情不好才那樣愛發火的。病人的心太脆弱,病人需要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