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從五台山歸來,就有人開始為小姑提親了,就在我每天熬藥喝藥的三個月裏,我目睹了小姑的無數次相親過程。我感慨:歲月如流水啊。不知不覺中,童年的那個耳根後麵紮著兩根粗粗的麻花短辮、臂上紮著紅袖章、肩上扛著紅纓槍、颯爽英姿的小姑,如今已出落的亭亭玉立,楚楚動人了。想當年,不會站不會走的我,在奶奶家的炕上每天觀看小姑梳辮子,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她每天洗過臉後,就把家裏唯一的一個小圓鏡子,放在炕沿邊上,對著它,仔細地梳她的麻花短辮,那可真是一項技術含量不低的活。因為她自己看不到後麵,完全憑感覺,不僅要梳得兩根辮子高低一致,而且要樣子對稱,兩個短辮的發梢要不超肩膀,發梢還要齊整。所以她每天梳小辮時,都要記左邊扭了幾個麻花,右邊也要扭幾個麻花,然後用紅色的或綠色的長頭繩把發梢緊緊地紮住,雙手在後麵摸辮子的高低,感覺不行就拆掉重來,直到確信差不多時,才背轉身讓我看,問我:“丫頭,一般高了嗎?”我說:“一樣高了。”“都不翹,很對稱吧?”我說:“一樣樣的啦。”然後她就舉起剪刀,毫不客氣地將兩個辮梢長出來的頭發剪掉,使兩個辮梢像刷子一樣齊齊整整,才算結束。由於每天修剪,她的兩個辮子,幾年也如一日,不長也不短。現在她梳著一根長長的麻花辮,能從後麵搭到前麵來,皮膚白皙,又圓又薄的臉盤像《大宅門》裏白景琦的第一個老婆,簡樸的衣服,遮不住她窈窕的身材,引得本村以及附近村莊的職業媒婆不斷地領著她們認為很優秀的小夥子們,上門相親,由於奶奶住在我們家照顧弟妹們的起居,照顧我吃藥,所以每次相親都在我們家進行。
當媒婆兩家來回串通把兩家的情況交代得差不多時,兩家都有意思,就安排兩家相親,所以過去當媒婆的都有不怕“說破嘴,走斷腿”的功夫呢。第一次見麵,一般都是男方到女方家裏來,如果女方到男方那裏去,就顯得女方迫不及待地想嫁出去了,失去了矜持,就算成功了,日後婆家也不會很當寶的珍惜。所以即使是光棍拉巴大個閨女,相親時第一次見麵,也是男方先到女方家,利用這個見麵時間,兩個當事人就留心看對方的長相和身材,滿意不滿意當下都不表態,過幾天,才由媒婆先把男方的意見傳過來,女方再表態。如果男方沒意見,很滿意,女方就再做定奪,即使當時隻有七八分願意,此時或許也會羞答答地表示願意;而當男方不願意時,即使女方當時有十二分願意,此時也會響當當地說:“我原來也沒看上他。”當雙方對“人”沒意見時,媒婆就大大地高興,萬事開頭難。有了開頭才會有下文,而下文,媒婆也比較省力了。接下來,媒婆就安排女方到男方那裏去,叫“相家”,相家的目的主要是女方看男方的家庭條件和家庭成員。那時簡單,一進門看門庭院落,屋內擺設,就大體知道他家的經濟條件了,一看一家人的穿著打扮,談吐言笑,就大體知道日後進門,相互好處不好處。現在情況就複雜了,人們的家庭情況和家庭成員根本就看不出來了,男方房產多少,車有幾輛,門市飯店幾個,廠礦幾個存折多少,分布在哪裏,全部掌握在男方父母手裏;父親有幾個二奶,自己有幾個兄弟姐妹,有時連男方本人也不知道,完全靠自由戀愛,靠自己去了解,了解多少是多少。所以現在再也沒有相家這回事了。那時相家時,日子由男方家決定,安排好日子,到那天,男方不僅房屋院落打掃得幹幹淨淨,而且男方家的家庭成員也必須都在,且都略作打扮,才表示對女方的尊重,也表示男方對自家孩子的重視,還表示渴望親事成功。先前奶奶的大柳樹村,就有一戶人家,安排好了相家的日子,結果男方的母親臨時有事不在,女方去了二話沒說,頭也不回地走了,事情自然就黃了。女方對男方的“人”和“家”都沒意見時,就留下來吃飯,邊吃飯邊數落著彩禮條件,這時也是媒婆最賣力氣的時候,男方想憑借她少出點錢,女方想靠她多要點錢,她自己又盼望婚事成功,既不能全聽女方的條件,惹得男方放棄,也不能全依男方的要求,女方放棄,她耍出本事,察顏觀色,兩邊鼓氣,兩邊打折,有時要耗費一下午的功夫才能談妥,媒婆才能鬆口氣,領著女方打道回府。
小姑每次相親的前一天,就到了我們家。第一次相親的前一天晚上,吃飯時我們聚在一起,弟妹就調侃小姑,弟弟說:“明天見了人家,可別羞成個大紅臉,那可把你的人才大打折扣了。”小姑就說:“你當我像過去的小姐呢,不出繡樓,沒見過個男人,我整天在生產隊,男男女女平等幹活,見的多了,還能羞紅臉?去,瞎擔心。”妹妹擠眉弄眼的說:“小姑才不怕呢,她會把那個男的看羞了,讓他成個大紅臉,人才大打折扣。”小姑一聽,拍著胸脯說:“對,這才是張門之女的氣魄。”樣子像《紅燈記》裏的李鐵梅,小弟弟聽了好幾個“大打折扣”又不理解意思,此時一看小姑的架勢,以為要打架呢,他一臉疑惑:“你們要大打誰呀?”我們笑成一團,妹妹還噴出了嘴裏的飯,奶奶就邊打掃邊責罵小姑:“看看,看看,哪有個女孩子的樣子,還相親哩,哪個男的能看對呀!”
第二天早晨,大家吃完飯,弟妹上學去了,奶奶洗鍋碗,小姑就梳洗,她仔細地梳好她的長麻花辮,劉海撩上去看看,再梳下來看看,反複了幾次,最後還是決定像平時一樣部分上部分下,她穿著她過大年才穿的衣服外罩,小粉花上衣,藍色的確良褲子,腰身細細,樣子很精幹,如果我是男的,我會看上她。此時的小姑,早已沒了昨晚的風采,她一會揪揪衣角,一會提提褲子,心神不寧的裏屋呆會,外屋站會,奶奶整理好鍋碗,在炕上放上小桌,上麵放上我家過年才用的白色陶瓷水壺,裏邊泡好廉價的但過年才喝的茶,旁邊放幾個不配套的茶杯,雖然大小不一,樣子各異,但都洗得幹幹淨淨,像拍電影擺道具一樣,安頓好,回頭提醒小姑;“要活眼轉色,給人家倒茶水時,手千萬不能抖,不能弄倒茶杯,更不能把水濺得到處都是。”小姑不耐煩的說:“知道了,知道了。”一切就緒後,就等著媒婆領著小夥子上門了。
第一次相親,是奶奶本村也就是大柳樹村的媒婆領來的,媒婆人稱“直溜嬸”,當年人們家裏窮,難得能吃上像樣的飯菜,就更別說吃“席麵”了,就算娶媳婦,酒席也一般般,但有一個主菜“紅燒肉”是一定要有的,它象征著喜氣,象征著蒸蒸日上。可人們常年不吃肉,聞著紅燒肉香,吃起來也膩得不行,很多人吃不下去,但媒婆“直溜嬸”不同,她靠說媒不間斷地能吃到紅燒肉,鍛煉出來了,不感到膩,常在大街上吹噓:“我吃那個紅燒肉呀,一點不膩,夾起一條,直溜一下,就下去了。”無聊的婆姨們就互相學說她的話,最後幹脆就稱她“直溜嬸”了,她也不建議,任由人們這樣叫她,她還誇張的笑著答應,就如此叫開了。今天直溜嬸領的是她娘家的一個本家侄兒,按她的話說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近水樓台先得月。”她早就打上小姑的主意了,小姑曾是民兵連長,是小有名氣的積極者,先進者,也是附近幾個村子裏的數上指頭的美人,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還沒有家庭負擔。諸多條件,都占上風,有個外村的媒婆,還謀劃著想把小姑介紹給縣委書記的秘書呢。這不,直溜嬸就搶先一步了。她領的一行人來了,一進家屬院大門,她就尖著嗓子喊:“她大智嬸,她大智嬸,在哪個屋呢?”奶奶就趕緊迎出門去,若在以往,媒婆說媒,是悄沒聲響的、神出鬼沒的,因為怕知道的人越多,難免有說壞話的,毀了美事,我們當地叫破壞別人親事的人是“打破頭楔的”,是媒婆的大敵,所以一般媒婆說媒不聲張,如今直溜嬸大嚷大叫的,那也是有原因的,她自認為侄兒條件不錯,故意嚷嚷,好讓家屬院的人看看,到時候大家說說好話。果真家屬院的婆姨雖不出門,但都仰起脖子從玻璃窗向外看,直溜嬸還故意扭著肥胖的身體,放慢腳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走一步說一句話,後麵跟著她的侄兒,手裏提著一盒糖,邊走邊低頭看路麵,直溜嬸一揮手,看似無意實則有意的碰了他一下,他就趕緊抬頭挺胸,目不斜視,保持一副器宇軒昂的樣子,再後麵還有一個他的“同學”,其實是直溜嬸臨時花小錢顧的陪襯,矮個,歪眉打眼。一行人進了家門以後,小姑就對媒婆說了聲:“直溜嬸,上炕吧。”媒婆推著奶奶,:“大智嬸,一起上吧。”於是兩個老人就邊拉呱邊上炕了,分坐在小桌的兩邊,小弟弟見奶奶上炕了,就趕緊張開雙臂也吱吱著要上炕,奶奶就抱上了他,他緊挨奶奶乖乖地坐在直溜嬸對麵。我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小姑靠在灶台上,那個陪襯就一屁股坐在門檻上,而那個小夥子就把帶來的糖放在小桌上,殷勤的勸大家吃糖,他還特意遞給我一顆糖,回頭又很自然地遞給小姑一顆,小姑沒敢接糖,扭身離開了灶台,不好意思地靠在櫃子上,兩手繞著自己的辮梢,她還真的羞紅了臉,亂了陣腳,奶奶教她的活眼轉色,倒茶倒水她全忘了,那小夥子遭到小姑的拒絕,也不好意思的半倚半坐的在後炕的炕沿邊搭著,我就毫無顧忌地端詳著這個可能是我未來小姑父的人,他濃眉大眼,四方臉,嘴有點大,是標準的北方男人,很有李幼斌的神韻,個子沒我父親高,也有一米七五,不胖不瘦,不駝背,屬上等人才了。此時他正偷眼看小姑。而奶奶一看小姑走遠不動了,就親自斟茶倒水,提著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你多大了呀?你在哪裏上班呀?”等等,我們老早就知道他二十一歲,農民推薦大學畢業,現分派到縣化肥廠上班,家裏一兄一妹,哥哥是一幹部,已經成家,妹妹剛初中畢業,家住清泉村,位於大柳樹村南,距大柳樹村十五裏,家有三間瓦房,也是村裏的上等人家。這些無聊的問題一問一答完畢後,小夥子拘謹得再不敢主動說一句話,媒婆就笑眯眯的問:“喜蓮呀,你還有啥問題嗎?有就自己問吧。”小姑這才抬起頭,看了一眼媒婆,然後又用手指不停地劃著櫃蓋,眼睛也不抬的說:“我沒啥要問的。”媒婆笑成一團連說:“好好好,那就啥時間有問的,我就讓他隨時來回答你的問題。好事多磨嘛。”她又噎了口茶:“她嬸子,今天就這樣別過吧,以後再拉塔。”邊說邊就起身要出門,奶奶也客氣道:“直溜嬸,忙啥呢?再多坐會吧。”這樣說著,就送一行人出了門,走出院子時,我從後麵看著,總覺得這個男子的走相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送走他們返回來,我就和奶奶小姑提出來:他的走相好熟悉。一家人又再細打問,才從別人嘴裏才知道他是“魏大嘴”的弟弟,一提到“魏大嘴”,這場親事就無疾而終了。晚上父親回來,他和小姑說:“蓮兒,你不要因為他是魏大嘴的弟弟,就放棄了,弟弟和哥哥是兩個人,有的大不一樣,婚姻不是兒戲,這主要看你自己對對方的要求是什麼,他具備的條件符不符合,才能下結論。”停頓一下又接著說:“古時候,還有仇人的後代成親的呢,何況是現在,一樁歸一樁 !斃」孟胍膊幌耄毫不遲疑地說:“哥,不管我的要求是什麼,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是魏大嘴的弟弟,條件再好,我也不找!”眾人都無話,我此時特佩服小姑的英雄行為。心裏祈禱:小姑,你一定會找到如意郎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