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真快,眼看就要過大年了,父母為孩子們扯布做新衣服,棉襖棉褲不換,隻做外罩,那我也很興奮,因為五歲以前的我基本不穿衣服,五歲以後也隻穿小姑替下奶奶加工改做的,如今第一次要穿新衣服了,我居然偷偷拿著那塊預備給我做衣服的花布裹在身上,照著鏡子扭來扭去,而直到如今,每當我在商場試衣鏡前試衣時,童年那個裹著花布的我就會跳出在我的眼前。
年根了,母親燉了點碎肉,滿屋飄香,這種熟悉的場景又使我的思緒回到了奶奶家。奶奶住的是三間瓦房,當年村裏最大的地主擁有一處兩道門的院落,一共十二間坐北朝南的瓦房,第一道門裏六間,左三間右三間,中間過道隔開,從中間過道穿過往裏走,過第二道門,裏麵又六間,仍是左三間右三間,打倒地主分田地後,這處院落就分給了四戶貧下中農,他們毀掉大門各自圍起了院牆,成為四個小院子。奶奶的三間是第一道門裏靠右邊的三間,圍好院子後,門外正對一棵大柳樹,喜上眉梢的奶奶經常指著大柳樹說:這樹有靈性,咱們的院子風水好,其實地主當年造屋時,是找風水先生看好的地方,要說風水好他的整個大院子都也風水好,隻不過風水輪流轉罷了。而奶奶喜歡這棵大柳樹,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奶奶所住的村莊名字就叫大柳樹村。一年四季,爺爺都把院子以及街門外打掃得幹幹淨淨。他雖是個受苦的粗人,人大、腳大、手也大,但他又是個細心的人。院子裏燒火用的柴他都碼的整整齊齊,炭也堆得四四方方,中間留一小口,每天在那裏打好一堆不大不小的煤,供一天使用。那些老年婦女無論何時進院串門,都不斷地嘖嘖稱讚,表揚爺爺的勤勞整潔。奶奶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掃房屋,三間房的地掃得幹幹淨淨,陳舊的家俱被她擦抹得黑油亮光,尤其是那隻地主家留下的大洋箱,鎖孔處有一麵直徑二十五公分的銅扣,被她擦得d光瓦亮,小時候的我就用它照鏡子,不是有那個鎖眼的話,它足可以充當一麵銅鏡。
我最難忘的就是奶奶家的過大年了,臘八一過,她就開始忙活了,三間房的牆刷的一色的白,所有的家裏的東西都要重新整理一番,把她認為礙眼的東西全部清除到院子裏的牆根下,盡管我知道那些東西在年後會陸續再進家的,留下的東西全部徹頭徹尾的清洗,連門口那口水缸也被裏裏外外清洗一番,更加黑亮。臘月二十三,奶奶要把灶台的泥劈掉,重新換上新泥泥過,她說要讓灶神爺上天言好話。她還督促爺爺把火爐的爐筒子拿出街外清理一次,拿回來的爐筒子也不像平時直接安上,她要一根根擦洗一遍,才安上。二十七,奶奶就把舊窗戶紙撕下來,新糊上色彩鮮豔的窗戶紙,接下來,就把早已買好的年畫拿出來,東一張西一張地貼在牆上,這些畫一上牆,整個屋子立時有了新氣象,那就是年的氣象了。除夕早晨,我和小姑幫爺爺一起貼春聯,春聯是父親提前寫好送來的,我們從裏到外,櫃子上:取之有餘,家裏門框上:抬頭見喜,堂屋門框上:出門見喜。這幾句年年不變,其它象窗戶上、窗戶兩側以及街門兩側等處貼的春聯,內容都在年年變化。春聯貼好後,從家裏到院外,那可真是‘萬象更新’了。隻有在這時我才感覺:村子變新了,村子裏的人也變新了,個個幹幹淨淨容光煥發。再也聽不到喊雞罵狗的髒話。小孩子們一致感慨:真想天天如此!
貼完春聯,爺爺才洗漱換衣服,他的不常穿的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瓦藍瓦藍。人老了,個子不足年輕時的一米八八了,但也還是高大健碩,穿起像樣的衣服來筆挺筆挺,再配上他剛理的發型,大有精神大有派頭。他每年年前理發時總說一句話:“有錢沒錢,剃頭過年”。平時他花白的頭發東倒一撮,西倒一撮,人也顯得沒精打采。理過發後,頭發一順的向後梳著,幹淨利落。此時,他又梳了梳,背抄著手,邁著八字步,哼著小曲牛氣十足的上大街了。上午,奶奶在大灶上壓粉條,幹淨黑亮的火爐上放一小鍋,裏麵燉的就是碎肉,滿屋飄香,就像現在的感覺一樣。下午她就開始洗雞肉,雞是冬天用布條拴住雙腿,用一大簍子扣住不讓它亂跑,每天白天喂雞食吃飽,晚上拉出來人為地給它填食,叫“讚雞子”,等養肥了,殺掉,褪毛除內髒,整理出雞肉。然後在院子裏背陰處放一盆或桶,把雞肉放進去,蓋好,上麵壓上磚或石頭,防貓或狗偷吃。直到除夕,才把凍好的雞肉拿進家,邊消凍邊洗,奶奶在屋裏忙活,爺爺就在院子裏忙活,他平時劈炭時,發現那塊便於壘旺火,就把它另外放起來了,此時拿出來,在院子中央,細心地壘旺火。壘旺火,俗稱‘籠火籠’,是家鄉的習俗,延續至今,過春節、娶媳婦時都要在院子中央壘旺火,相傳古時候有一種動物叫‘年’,凶猛傷人,為了驚嚇它趕走它,人們壘旺火。現在純粹是為了增添喜氣。爺爺壘好後,小心翼翼地在上麵貼上紅紙寫的‘旺氣衝天’,並再三吩咐我和小姑:千萬不能動它。動倒了不吉利。然後他就去別人家幫忙,因為壘火籠也是技術活。
現在的孩子們晚飯後關心的是春節聯歡晚會,而那時沒有電視機,晚飯後,我們就兜裏裝著鞭炮,出門去召集住在附近的同年上下的孩子們,你一個我一個的放鞭炮,炮聲零零星星,誰都不連著放,因為炮子有限,想放的時間長些。直到接近午夜十二點,才各自回家看發旺火。村裏各家各戶都在這個時間發旺火,響炮竹,此時才炮聲大作,火光衝天。等到旺火燃得最旺時,奶奶才讓我和小姑各自抱著自己的過年衣服,在旺火周圍左三圈右三圈的繞,然後才把新衣服換上,小姑是廉價的花布做的新上衣,我的是奶奶拿小姑的衣服改做的‘新’衣服,奶奶也換好衣服,她是七八成新的舊衣服洗過後剛換的,那些衣服自我記事起,她每年過大年時拿出來穿,正月一過就收起來了。她穿好衣服又再仔細地洗了手,從屋裏端出一個小方桌,虔誠地放在旺火前,小桌上有一盤小饃饃,她讓我們拿筷子紮上在旺火上烤烤,然後吃掉,說這樣會在未來的一年內不肚疼。
小桌上還有五個小碗,第一個小碗內是泡軟的綠色的幹豆角,第二個碗內是上午才壓出的粉條,碼放得整整齊齊,第三個碗裏是用油炕過的金黃色的豆腐塊,第四個碗裏是雞蛋,第五個碗裏是一整根泡軟的幹葫蘆條盤成圓形。這五碗菜各有說道:豆角代表糧食蔬菜大豐收;碼放整齊的粉條代表白花花的銀子;金黃的豆腐塊代表金磚;雞蛋代表團團圓圓;一整根葫蘆條代表延綿不斷。這五碗菜在這裏先讓各路神仙吃,從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一起就被我們樣樣吃掉。
初一早晨,爺爺再次仔細地洗漱換衣服,還是他的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瓦藍瓦藍,還是穿起來筆挺筆挺,他前揪揪後拽拽,高大的個子再配上他剛理的發型,大有精神大有派頭。奶奶在一邊看著,笑得合不攏嘴,爺爺還故意自言自語:“打扮起來也不錯嘛。”奶奶就不再看他,還伴隨一句:“老不正經。”爺爺裝沒聽見,此時他又細心地梳理了頭發,仍然背抄著手,邁著八字步,像昨天一樣牛氣十足地上大街了。初一上午,男女老少花枝招展地都要出門,上大街溜會兒,互相說著祝福的話,個個喜眉笑眼。人們看到爺爺後,上下打量著他,都說他看上去不像個扛鐵鍬受苦的,倒像個十八級的大幹部,爺爺就笑著把頭朝後仰著,更有幹部的派頭和風度,可這樣幹部派頭的爺爺時間持續太短,因為年初二,他就換上平時穿的補丁衣服,推著平板車,開始往地裏送農肥,重新開始一年的漫長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