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下午六點鍾拖著疲困的身體,舉著麻木的腦袋離開了坐了一天的座位的。感覺就像長途旅行中幾夜沒有休息一樣,細胞之間的距離似乎拉開了很多。

圖書館的門口聚著很多人,雖然說不上非常擁擠,可要想過去還是得費很大一番功夫的,因為外麵風聲大作,大雨瓢潑,越往走廊裏去人越多,擠得越緊。人們都望著外麵,盡管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情,有著迥異的社會地位和人際關係。但麵對著共同的問題或敵人時,人類這種習慣於散漫和炫耀的動物總是很自覺地形成默契,構成極具威懾力的外部形態。我想。

我沒有傘,其實我出門兒從來就不帶傘,因而即使沒有風,要在這樣的鬼天氣裏趕路,也是夠嗆的。我離這兒最近的親友隻有葉子了,於是我就給葉子打電話,讓她來接我,至少也得送把傘,好讓我能回學校去。

葉子住處離這裏頂多不過四五分鍾的步行時間,所以我很快看到了隻有一把傘而且穿得很單薄的葉子。

葉子是穿著純白的短袖衫,和同樣顏色的休閑褲,加上淡粉色的高跟涼鞋使她顯得高佻而素潔。葉子原本單薄的身體在在大風的狂吹下,衣服便緊緊貼在骨感的身上,凹凸出她迷人的曲線,使我不禁有點兒衝動。

隻有一把傘給誰用?我向葉子問罪,同時也看到她兩隻褲腳全濕了。

可我就隻有這麼一把傘。葉子低下頭說。一種很委屈的樣子和語調。

傻丫頭,不會買嘛。我的語氣平和得幾近溫柔。

沒錢啊。葉子解釋說。

我說:那就將就一下吧。從葉子手裏那過傘撐起來,和葉子並肩走進雨裏。我感覺身邊的葉子就像一隻被晨露打濕了翅子的的白蝶,溫柔而讓人憐惜。

風已經很小了,隻有細密的雨絲均勻地飄落在傘麵上,彈起急促且微妙的沙沙聲,很和諧的。耳朵這時也顯得很精靈,不斷回響著鞋底敲擊地麵時極有節奏的噔噔聲,還不時夾雜著踏進水泊裏的悶響。我和葉子這時都一直沒有說話,這一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我也終於相信了,雨是可以溶解掉塵世的喧囂的,像它能濡落空氣裏惱人的塵埃一樣。

我盡可能把傘給葉子多讓一些,這不管從友情還是從作為強勢群體的社會層麵上來講都是我應該做的。我和葉子之間始終保持著十公分的距離。雖然平日裏我常和女孩子嘻嘻哈哈的耍鬧,可一到細節上我還是很矜持很保守的,這也常讓玩伴們疑惑,特別是那幾個曾經追過我的女孩子。

我的左身被淋濕了,濕漉漉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身上,在同樣濕涼的夜風的吹拂下,我的皮膚不斷地產生條件反射,時不時地顫抖幾下。走到麥當勞門口時,葉子好像發現了我的反應,用手抓著我的胳膊,說:你淋濕了。

噢!沒事兒,這樣的感覺更爽。我說

就在我沒有一點兒意識的情況下,葉子突然靠在我的身上。好了,這樣咱倆都不會淋雨了。她仰著頭看著有點兒驚慌的我說,很有種小鳥依人的樣子。我直到這會兒才明白這丫頭為什麼隻帶一把傘來。說是沒帶買傘的錢,見鬼去吧——紅版的百元大鈔一直隱隱顯現在半透的側旁口袋裏。雖然我知道自己被這丫頭耍了,心裏仍然很高興很幸福。原來上當的感覺有時也是很不錯的。

就這樣,我和葉子一直往前走著,緊緊偎依在一起。街上的行人匆忙而漠然,就連各種商鋪裏明亮燈光下的人也感覺像流星一樣渺遠,這一切在走在清冷大街上的我從寬大的落地櫥窗裏看到時,清寂就翻倍了。我和葉子穿行在這光影的交錯中,像茫茫宇宙中的地球與它的衛星月球一樣,孤單而充滿溫馨。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沒有愛情的生活不叫生活,叫活著。朋友曾用這句不知道從哪裏挖來的話損我。如今我在想:也許正是因為那種生活和孤獨是相互依伴的,所以我們的一生才充滿了希望、失望、幸福以及傷痛。

中午,我困得要命。昨晚和宿舍裏的狐兄狗弟們在網吧裏狂敲了一夜,才回來,個個都比爛泥強不了多少,走起路來東倒西歪,喝醉酒一樣。就這副熊樣兒,不逃課補充一下體能能行嗎?

我一撲倒在床上就沒再動一下,本能地調節著睡眠狀態,可剛剛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受機就嗚喱哇啦地叫起來,惹得那六頭豬罵我要死。再一看是葉子的號碼,接通電話就批:你還要不要人活了?我昨晚忙乎了一夜剛剛睡下。葉子倒好非但沒有生氣,還一個勁兒地笑嗬嗬的,聲音綿柔得讓我渾身的骨頭都缺鈣。我想我今天是沒機會睡覺了——葉子總是需要我給她做牛馬時對我會好得離譜。果然,再那長打三十秒鍾的迷魂甜笑之後,葉子鄭重地告訴我,她外公要來看她,12點下飛機,要我跟她去接。

我call,我說。你外公來看你要我去接,太抬高我了吧?我算那根兒蔥呀!我是有點兒不耐煩了。

我在學校東大門門口等你,半個小時後你要是不來咱走著瞧!葉子明顯是發火了。戀愛中的女人最大的弱點是智商為零;戀愛中的男人最大的弱點是怕那“傻瓜”給他做冷板凳。

我是凡人,創造不了奇跡,也從來沒想過要創造奇跡,所以我妥協了,回話說:好吧!我馬上來!我從語氣裏故意表現出十萬分的厭惡和無奈,我猜她肯定聽得出來。說完我狠狠摁下掛機鍵,指尖滿是憤怒。

我隨便穿了身衣服就出發了,我已經困得不能再做更多的思考了,我似乎能感覺到越來越多的腦細胞開始罷工了,一種極度的疲勞正在腦皮層蔓延開,像墨滴在紙麵上擴滲是一樣,緩慢而自然。我的行為木訥得出奇,目光呆滯,我懷疑自己是否真變成木偶了,或者芭比娃娃什麼的——其實我倒真的希望自己能變成那些小玩意兒,至少在現在還能夠休息。

趕到葉子那兒時,我又挨批了。葉子先是數落我穿得太隨便,而後又說我沒精神。管她怎麼嚷嚷,我都懶得去理。我隻是靠在電話亭上,垂頭閉著眼睛養神,抓緊時間休息。直到11:30分,葉子才無奈地拉著我上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機場。

在機場出口,葉子突然跑向一個白領模樣,拉著旅行箱的帥小夥子,還誇張地張開雙臂,像熱情得難以理解的美國人那樣,霎時讓我醋意大作。就在我剛要製止她時,她和小夥前麵一位頭發稀白、西裝革履的老頭兒擁抱在一起,還大聲喊著“外公”。我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趕忙走過去,對著老頭兒必恭必敬地鞠了一個躬,然後說:外公好!這全是葉子事先教我的,我並不認為我學得夠好,我隻是機械地模仿著整個流程,像飯店門口的“門童”做出的永遠不會走形的微笑一樣。可老頭兒也許並不這樣認為,他把我打量了一番,而後滿意而且和善地點了點頭。最後他說了一句把我驚訝得能樂死的話——小夥子挺精神的。聽了老頭兒的讚揚,我故意想他身後的葉子擠了一下眼睛,反饋回來的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嘲笑表情。

我看到老頭兒身後的小夥子拖著箱子還提著包,主動上去要替他分擔一個,老頭兒卻不讓,說:那些都是秘書應該做的事。讓我覺得他不但派頭大,用人也用得夠紮實,活脫脫一個“周扒皮”的現代版,真難想像出以後會把我壓榨成個什麼樣兒。

出了機場,我們直接打車來到機場賓館,我們市裏最高檔的地方。其實這兒離機場還不到一站路,我原本建議走過來,卻被葉子狠狠瞟了一眼,還揮手招來兩輛出租車。我沒轍,反正錢不是我出,哪兒有發言權呀。?

等到一切都收拾好了,我立馬找空子想開溜。我真的困得快抬不起眼皮了。看到老頭兒和葉子在裏間談著什麼,我走過去說:外公,您和葉子好長時間沒見麵了,現在就好好聊聊吧。我在學校還有點兒事必須馬上去處裏。

老頭兒點點頭,囑咐我路上小心。葉子尖酸刻薄地警告我:路上不準死盯著美女,否則……。還沒等葉子說完我就道了句:外公我就先走了。然後閃出了門兒。身後傳來老頭兒開朗的笑聲和葉子氣急敗壞的數落聲。

再不補上一覺我不死才怪呢?我打著嗬欠對自己說。

我問葉子:你外公那麼有錢,搞房地產的?

葉子睜著吃驚的大眼睛,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不禁有點兒狂了。說:大款大款,不是貪汙就搞地產。就你外公那樣兒八輩兒都沒有官像,不是搞地產的才怪呢。我很是得意。

你給我聽好!葉子指著我的鼻子,口氣突然變得很嚴肅地說:對任何人你都可以抱著你玩世不恭的態度,但是對我外公以後要再敢那樣兒,就立馬給我滾出這門兒,永遠都別想再進來。葉子說著,纖細的手指忽地指向門口,最後幾個字咬得特別重。我立即感覺到那老頭兒在葉子心目中的分量的沉重,一重讓我感到壓抑的沉重。

我愣愣地盯著葉子,葉子也以同樣的神情盯著我。時間似乎成了冰雪封存下的寒冷的概念。十幾分鍾之後,葉子才不那麼衝動了,木木地走到書架前,丟給我一罐兒啤酒,她自己也打開一罐兒喝了一小口。我清晰地看著酒經過她細長的喉頸時做出的柔美的波動,像微微起伏的水麵,那是生命的原生態的意識行為。葉子不是很會喝酒的,而且一沾就就上頭,臉上立馬會泛起紅暈,這一切馬上就得到了證實——葉子已經醉意蒙朧,兩簇桃花就赫然映在麵頰上。

葉子的眼眶裏突然湧出兩汪淚水,清澈而生動,立即又滾落出來,在麵頰上滑動兩道長長的淚痕,像蝸牛爬過一樣,閃亮著。葉子哭了,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一種潛意識鼓動著我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表示我的感受以及這種感受所給我帶來的後果。在幾秒鍾短暫的遲疑後,我最終還是把葉子摟進懷裏,緊緊地摟著但也很溫柔。我用下顎抵著葉子的額頭,輕輕摩挲著,能感覺到細質的發絲在健康的皮膚上滾動著,像絲綢一樣的光滑,連同薄荷洗發水淡淡的香味一同輕輕而深刻地刺激著我的感官。葉子顯然接受了我的這種方式,不知什麼時候雙手已經環著我的腰,溫順且乖憫,讓我激動、亢奮、愛憐。我想:在這樣的環境下麵對著這樣的漂亮女孩兒時,所有男人都是會被感動的。

葉子對我講起了她的過去,很平靜地,我想也許是長期的傷痛已經使她對那段讓人心碎的陳舊往事麻木了,因此我更同情葉子,認真地聽她講述著:

我十歲的時候,你可以想像我那時是多麼小的一個小女孩兒。我父母就離婚了,那會兒我有兩個哥哥,父親帶走了大哥,母親帶走了二哥,隻剩下我沒人要,外公實在沒辦法,把我抱回去撫養。那時外公也還很窮,在一個快要倒閉的廠子裏做技術指導。我母親後來看過我一回,還帶了一大包東西,我那次見到她時,簡直快要發瘋了,不停地問她:媽媽要不要小葉子(我的乳名)?媽媽要不要小葉子……起先她隻叫我不要胡鬧,後來不耐煩了,要走,卻被我死死拽著一角。在她硬是掰開我的小手走出院子時,我講她給我買的餅幹、巧克力、糖果等統統扔到了院子裏,她隻是回頭看了一下,卻沒有像影視片兒裏常常演得那樣——沒有流出兩行熱淚,哪怕是一滴無奈的也淚也行。可她偏偏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想她對我是沒有感情可言的,我恨她,從那一刻起。

葉子很想向我說明母親當時的狠心,也是在給她的恨建立充分的理由。

外公當時沒在嗎?我問。

他不在。他一直反對離婚,而且警告母親說她要是敢離婚以後就別進他的門兒。葉子回答說。

我摸到葉子的淚水已經洇濕了脖頸,尖瘦的下巴上還掛著一顆大大的晶瑩的淚珠子。我看了看,用食指輕輕抹去了。

你和外公再也沒和母親聯係嗎?我問。

沒有,是她不想和我們聯係。我和外公的住址一直沒變,她要是想找我們,完全是輕而易舉的事。葉子說完把剩下的幾口酒狠狠地灌了下去。溢出的酒液連同細沫從嘴角流出來,淌到下巴,滴在地板上,啪啪啪地濺起一多多四散的水花。

這時我想去洗手間。在我出來時茶幾上又多了幾個啤酒灌兒,橫七豎八地放著,一片狼藉,葉子滿臉通紅地躺在沙發上,嘴裏一個勁兒地喊著:我沒有媽媽,我沒有媽媽,我好想有個媽媽,真心愛我的媽媽……。葉子一邊喊著,一邊不停地撕扯著領口——顯然是酒精起了作用,身體燙得慌。

我把葉子抱到床上,弄了塊濕毛巾,從額頭到脖頸給她擦拭著。突然,她領口的扣子開了,領子向兩側滑開,隻穿著黑色胸衣的嬌美侗體赫然裸露在我的麵前。眼前的一切讓我的身體裏燃燒起一種本能的欲望之火,我盡力克製,顫抖著拿毛巾擦拭著她身上滲出的細密的汗珠,輕盈地,很仔細地,像雕塑家對他最得意的作品做後期最關鍵的修整一樣細致和虔誠。

我扶起葉子,給她喝了一些濃得有些苦澀的茶水,希望她能盡快清醒過來。然而這時,她凹凸的身段、充滿魔力的胸衣以及白淨得刺眼的侗體像魔鬼一樣挑逗著我蠢蠢欲動的心思,一種即將實現的亢奮讓我的渾身冒汗,腦袋發暈。最終理性的克製像一記維護秩序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我盡力把目光移開,把注意力轉向別處匆匆給葉子喝完茶水,蓋上薄被。然後關上燈,在沙發裏躺下。

這漫長的一夜,我是艱難熬到天亮的,在欲望和理智的爭鬥裏,在唾手可得的誘惑下,我的痛苦和艱難可想而知。所以我覺得自己至少還夠得上正人君子的評價。

當窗簾上投下第一縷陽光的時候,我看了看深度睡眠的葉子,她已經安靜了很長時間了。從樓下給葉子買好早點,拿上來放在桌子上,我就悄然離開了。

關門的時候,我定定地注視了一會兒睡夢中的葉子:睡美人兒一樣,恬靜得那麼可愛。

下午,我給葉子打電話,問她情況怎麼樣了。葉子漠然地回答說沒事兒,就掛機了,讓我心裏莫名其妙,很不是滋味兒。不過我還是想也許是昨晚折騰的時間太長了,精神不好的緣故吧。再好好休息一下可能就會好的。

我常想:年青人的生活不能過得太順當,它需要在成功的喜悅和失敗痛苦裏顛簸,隻有這樣才更容易激發起生命裏深藏的潛能。而酒恰恰是一劑製幻劑,專給那些沒有勇氣清醒地麵對現實、逃避現實的精神上的“弱勢群體”用來自慰的工具。

周六早上,我去省圖書館看書。

我去得很早。我是打算先去看看葉子,再去圖書館看書。自從上次醉酒,我已經十多天沒見到葉子了,心裏怪想的。我估計著葉子在這個時間裏應該還睡在床上,所以很肯定她會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