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朋友說,五月充滿陽光的味道,有著燦爛的明亮,年輕、渴望飛翔的心,很容易著上它美妙的色彩,為它著迷,也為它傾醉。朋友說這話時,樣子虔誠而深沉,像深得宗教奧義的教徒,講述他曾經在伊甸園裏逗留過的幸福時光一樣。
我是個不太懂得浪漫與情調的人,對朋友的話反應有些木訥。朋友罵我呆子。我板著臉,白了他一眼,狠狠吸了口煙,重重噴在他有點兒蒼白的臉上。隔著薄薄的煙霧,我看到朋友一臉的無奈。
我的大腦似乎從來都很難容的下時節觀念,我估計是上帝在造人的時候給我動了手腳,他不喜歡那麼多對時節感興趣的聰明人,結果我就成了倒黴的一個。因此,對非頭非尾的五月,我以前從沒產生過特別的情感,隻是覺得它是我生命曲線必須穿過的一部分時空罷了,很自然的。
朋友顯然不願意和我就這樣悶悶呆下去,起身,拍拍我的肩,走了。我麵前湧動的空氣裏立即夾雜著一股吸煙者身上特有的那種煙草的淡淡的香味,是我們男人都喜歡的味道。
走出門口的時候,朋友回頭說了句:夥計!別老這麼悶著,出去看看吧,外麵很好的!
是的,生活應該是美好的,沒有壓抑,沒有鬱悶。我站在窗口,望著朋友漸漸消失在馬路勁頭的身影,想。
Ⅱ
我突然之間有了出去轉轉的想法,朋友們都驚訝於我這種念頭的難得,說我在漫長的閉關修煉之後終於出關了。
白色的T恤,藍色的牛仔褲和平底鞋,在拎上一個灰色的背包,這一切讓我有了一種飛翔的感覺,沒有絲毫的羈絆和負重,很輕靈的,像我在科爾沁草原看到的雲雀那般。我是喜歡陽光的,我知道隻有在飛翔的時候,心才與太陽最近,擁有的陽光也才最多。
我在“漢薄太後陵”的入口處站了很久很久。這兒幾乎是一處頹圮的荒塚,偌大的空地,裏麵沒有一個人;高大的孤陵,在正午有點兒燙的陽光下更顯出一種古舊斑駁的孤寂。我真怕走進去自己也會孤獨起來。可到了最後,我還是邁步走了進去,沒有理由,隻是一種莫名的衝動和勇氣在作祟,潛意識的。
長長的甬道,筆直地指向前邊高大臃腫的金字形陵體;兩旁滿是荒草,連鋪路的青磚的破缺縫隙裏也長著許多,都逼壓著這條孤零零的路。讓我傷心。也許我真的太有點兒善感了。
二十分鍾後,我已經站在了陵頂上,喘著粗氣,滿頭大汗地迎著柔和的風,很爽的。我把包丟在一叢草裏,坐了下來,像釋家弟子參禪那樣的姿勢,隻可惜這裏不是高山,也沒有流水,更沒有絲竹之器,隻有一個孤零零的我,一座孤零零的陵。
我點上一支煙,悠悠地欣賞起視野裏放眼望不到邊的埋地。麥子已經有點兒發黃,像我曾經見過的一種藥水的顏色,我不喜歡這種沒有多少生命涵義的色彩,隻是覺得在風裏湧動的麥浪很美,很壯觀,也很大氣,足以讓我霎時忘記自己的孤獨。
耳朵也許是人身上最省力,又最機靈可信的玩意兒。在我的所有神經都陶醉於眼前的壯美時,耳朵感覺到了很散漫的腳步聲。有人上來,是一個人。
隨著腳步聲漸漸清晰,一張深藏在長發裏,清秀、白皙又略帶點憂傷的漂亮俏臉出現在台階那邊,接著是帶著“酷兒”圖案的白色T恤衫,懷舊藍的牛仔褲,褲管直挽到了膝蓋下麵,露出兩節雪藕一樣白淨的小腿。我這才全然看清楚上來的是一個瘦瘦的十分可人的女孩兒。
女孩兒顯然沒想到這裏還有人,剛一抬頭,看到我竟愣了一下。在幾秒鍾短暫的對視後,女孩兒不自在地轉過身向一旁走去。女孩兒的臉上清楚地浮起兩片緋雲。也許是太陽曬的吧。我想。女孩兒在西邊離我十步遠的地方站著,靜靜地望著白鹿塬下的城市。我知道站在那個位置,可以把整個城市的東部都收入眼裏,是一幅壯觀華美的畫麵。
我摁滅煙頭,又取出一支。我承認自己此刻有些激動和慌亂,我在心裏不平和的時候總是習慣於一個勁兒地吸煙。這會兒也不例外。可打火機卻偏偏打不著。
喂!有火嗎?我朝那女孩兒喊。我這人就這樣兒,直來直去,不大會繞彎子。你說呢?女孩兒白了我一眼,沒好氣地反問道。我並沒意識到火和女生的關係就像唇膏與男生的關係一樣。我知趣地不再問了。嘴裏叼著一支沒有點著的煙,傻乎乎地呆坐著,依然欣賞我的麥浪。頗有點兒得到高人的釋然和灑脫。
這時女孩兒竟走到我身邊,從她斜挎的包裏取出一架精巧的袖珍望遠鏡,熟練地卸下鏡頭,對這太陽,將亮點聚在煙頭上。我明白她的用意了。一會兒,煙頭著了。我看到女孩兒白皙的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我誇張地齜牙咬著煙,裂開嘴,回她一個滑稽的笑。惹得女孩兒顧不得矜持,放聲咯咯地笑了起來。纖細的發絲在臉上隨風狂亂地舞動著。這樣的情景很像我記憶裏一個很淡的夢境。
我和女孩兒就這樣認識了。她告訴我她叫肖葉子,我說我叫春鵬,春天的春,鵬鳥的鵬。很意外的是我們受機號碼的後三位居然相同。
我和葉子聊了很久,直到傍晚,一個很急的電話把她叫走。臨走時葉子再三叮囑我有空常聯係。樣子很急切,也很認真。我鄭重地答應她。
望著葉子原去的俏美的背影,我陡然有種留戀的感覺,很舍不得的。後來朋友告訴我那叫:青絲長長。
Ⅲ
我說過,我是個不懂得浪漫與情調的人。我沒有那種小資式的思維和心思,所以也並沒給自己留下更多的有關葉子的想像。盡管我渴望能有一個幸福而美麗的故事發生在我身上,可也不敢奢望把和葉子的一麵之緣做任何的延續和憧憬。我隻把那天的美妙遭遇當作初冬一縷偶然透過雲層間隙又恰巧照射在我身上的陽光,那畢竟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因而也一直沒有和葉子以任何方式聯係,無論是QQ、E—mail還是電話。
直到一天,我突然接到葉子的電話,一時竟不知所措,木訥半天。
為什麼一直都不給我打電話?難道第一個電話非要我先打不可嗎?你可是男人呀!葉子帶著質問的口氣道。她原本說話聲音就很好聽,恬恬的,電話裏的聲音就更讓人心醉。
我打過的,可是你關機。為了給自己脫罪,我騙葉子說。
我的手機從沒關過呀?!葉子的話裏充滿驚疑。
也許恰好在你換電池的時候。我補充道。
那倒有可能。看來葉子總算被我給懵住了。我本能地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我現在在學校門口的天橋上,你馬上過來幫我一個忙行嗎?葉子又說,聽那語氣真不知是命令還是懇求。可我還是答應了,盡管隻有一麵之緣。
行!我馬上來!我故意把音調升得高高的。對於有這麼一個“將功補過”的好機會,我不禁暗自竊喜,真有點兒感恩上帝的仁慈和博愛了。
葉子看到我時,努著小嘴,皺著俏眉,稀疏的劉海兒後麵的大眼睛分明澄澈的像明淨的秋天一樣;腳旁放著大大的四包東西剛買的東西,袋子上還赫然印著醒目的家樂超市的標識。我走過去,拎起袋子,故意和葉子麵對麵站著,並且一直死死盯著她的眼睛,看她能撐到幾時。我們倆的奇怪行為引得路人紛紛頭來好奇而怪異的目光。
突然,葉子眼珠子一轉,好像發現了什麼,大笑起來,前仰後合。我趕緊打量自己,這才發現襯衫的扣子扣錯位了,領子一邊兒高一邊兒低。我還算聰明,鄭重地告訴葉子說:這都是因為急著見你才造成的。葉子止住笑故作認真地點點頭。
看在這個份兒上,我原諒你的遲到;拎上東西跟我走吧!葉子說著就衝下天橋,向一個賣冰淇淋的跑去,簡直一個標準的瘋丫頭。
我拎好東西跟在她後麵,雖然不是很重,但很臃腫,不時撞到人,還好這裏是大學區,人們素質都很高,我一個歉意的笑就足以使人家不再去計較什麼了,隻是自己覺得很尷尬。
最後,葉子把我帶進了一個小區裏。我同學家在這兒。葉子回頭看看我說。她爸爸媽媽都出差去了,她害怕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要我陪她住幾天,所以才買了這麼多東西,夠我們倆狠狠吃上一陣子了。葉子說話的樣子頗有幾分得意,好像勝利地完成了一個很重大的任務。
小心胖胖豬她媽把你當女兒了。我逗葉子說。
她轉過身,用雙手束了束腰驕傲地問我:我胖嗎?
老實說,葉子很瘦,瘦得有點兒讓人痛心,於是我挖苦她說:別那麼得意,你那不是瘦,是營養不良,可見你是一隻小“難”豬。葉子一聽急了,一把抓住我,擰著我的耳朵,整得我一個勁兒地“豬嚎”。
葉子的同學家住在七樓,沒有電梯的七樓。我累得半死才總算爬上去。葉子的同學正在門口等著。那是個短發瘦小看起來很精練的女孩兒。她說她早在上麵看到了葉子。我正要進屋歇一下,手機響了,是老K打來的。我曾經委托他給我搞一台質高價廉的電腦
老K說讓我趕緊過去,電腦搞定了。我向葉子她們倆道了別,就匆匆下樓了。葉子最後還叮嚀我別忘了晚上給她打電話。
其實,我是非常渴望奇遇的,但我不相信奇遇,至少不相信它會降臨在我的身上。我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個倒黴蛋,從沒走運過。可與葉子相遇,又讓我產生了疑惑,我無法用自己狹隘的宿命觀來定位這個問題,一點兒也不能。
晚上我給葉子打電話時,把我的疑惑也告訴了她。想不到你還是個哲人。葉子吃驚地說。
是嗎?我倒不覺得。我說。
我去年在興國寺遇到一個老和尚,他告訴我:聚散皆是緣,我覺得這句話對你正合適。她說。
也許吧!和尚的話總是很神秘的。我說。
要不然咱們明天去興國寺再問一下老和尚,我想他應該還記得我。葉子說。
我明天還有很多事兒要去做,等以後有空再說吧。我說。
和葉子聊到十二電鍾時,我困得實在受不了了,才向葉子討饒,掛了電話。其實我想葉子那時一定也很累了,畢竟瘋玩兒了一天了。
Ⅳ
和很多在校大學生一樣,葉子也在學校外麵租有房子,一室一廳的,算得上是超大的個人空間。葉子說:她自小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生活的,成了習慣,宿舍的集體生活讓她一直都無法適應,最後隻好搬了出來。
葉子有台筆記本電腦,去年買的,當時還申請了寬帶,盡管很貴,貴的讓我直跌眼鏡。葉子說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和錢能買來的東西。口氣牛得簡直可以把長城當尺子,用西湖做花盆兒。葉子是有點兒狂,可我能容忍,就像寶玉能容忍寶釵的不羈一樣。
我經常到葉子那兒去,在那裏真比呆在家裏還要舒服自在。常常是我在上網、打遊戲,葉子給我弄吃的,很有種小家庭的意思。葉子不是很會做飯的,廚藝簡直爛得可憐,和我差不多,但她老是買很多很多小女生們喜歡的的零食之類的玩意兒,在她那裏我吃得最多的當然也是這類填不飽肚子卻蠻好吃的東西。我玩電腦時老是非常認真的。我一邊敲著鍵盤移動鼠標,一邊有節奏地機械地張開嘴巴接她送來的東西,不看吃的是什麼,放進嘴裏就吃,所以葉子有時會在裏邊放上辣椒或苦丁之類的東西來騙我。每每中招,我都會罵她“毒蛇女人”。起初葉子還會反攻我是“白癡男人”,後來似乎習慣了,不再反攻了隻是一個勁兒地咯咯地笑,讓我很為自己的不夠大度汗顏。盡管我很清楚鬼丫頭的心思,事情發生時卻又總是控製不住自己,屢屢重蹈覆轍。在葉子麵前,我也許真的有點兒躁動,有點兒呆笨。
我雖然常去葉子那裏玩兒,但也不是沒個時候。我基本上總是在周六去的,下午早早就離開。有時周六我們倆任何人有事就自然見不到麵了。其間,我從沒說過要在葉子那裏呆更長的時間,葉子也從來沒做任何要挽留的表示,也許在葉子看來這純屬多餘:來去自便更說明一種距離的程度。我和葉子就這樣開開心心地在一起玩,不止是普通朋友,但也沒挑明是戀人,至少我從沒做過什麼,葉子也沒有任何表示。
周日的時候,偶爾我也會陪葉子出去逛逛,但我們從不去商場、購物街這類地方,除非專門去買東西。即使是買東西我們也不會在那些地方逗留太久,頂多三十分鍾就全部搞定,無論東西有多少。這也許正好能說明年輕人的風風火火吧。在很多情況下,我和葉子總會選擇去一些古舊的街巷,肩並肩地走在一起,談說著我們倆最感興趣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開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荒誕玩笑,不時暴出特別而誇張的笑聲、神情和動作,引來路人不知是驚異、不解、不屑還是感歎、無奈、指責的目光,很有種招搖過市的張狂。
我對葉子說:和你在一起的感覺真好。
葉子問:為什麼?
無憂無慮,沒有煩惱,心就像幹淨的空氣,明澈的秋風,清亮的陽光,總是保持著飛翔的姿態,和太陽離得那麼近,周圍一切的一切都充滿了陽光那醉人的味道。你不覺得嗎?我回答說。
葉子點點頭說:有點兒感覺,不過我更覺得你像深沉的詩人,讓人猜不透,看不懂。
我隻需要你能讀懂就行了,我會慢慢地告訴你讀懂我的辦法的。我說。
但願我學得夠好。葉子說,雙手撐著腮梆子,眼睛出神地盯著天上一群飛向遠處的鴿子,神情欣然,目光中卻有一絲淡淡的迷茫,像漸漸隱去在天邊的清亮的鴿哨聲一樣,讓人很覺得空寂和失落。
Ⅴ
今天沒有課,所以一大早我就打算好了去省圖書館泡一天。說到這裏,我就鬱悶咱們中國的大學的課程安排——盡管一周隻有五天課,卻還老有那麼一天全是空堂,讓我十分懷念緊張而充實的高中生活。唯一值得肯定的是這種課程設置給了我充分的時間去讀很多課外書,那些全是我曾經想讀卻沒時間讀,或者是曾經根本沒找到的。
也許是命運對祖上藏書寥落的懲罰,到了我略上了幾年學後竟然特別愛看書,各種各樣的書,譬如文學、科技、建築、園林、曆史等。我看書總是很有尺度的,淺嚐輒止的事兒時有發生,倒不是怕戀物喪誌,實在是我總喜歡挑自己喜歡的部分看。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我總是瘋狂地收集書,隻要價格能夠接受,一概“納入吾觳中”。毫不掩飾地說:我對書有強烈的占有欲。我想這也許是太喜歡的緣故吧。
我很渴望能在真正意義上的書山裏,麵對著無數喜歡的書,一頁一頁地拈指翻動,逐句一個字一個字地用理智的目光敲打那些棱棱角角的小精靈,很認真地,像信徒虔誠地拂拭真主安拉久遠旨意上的輕塵一樣。渴望總歸是渴望,與現實總有些差距,因此圖書館就很自然成了我常去的聖地。
走進圖書館的時候,我無意識地瞟了一眼外麵的天空:一抹淡得不能再淡的霞光從東天淡化開來,幾片薄雲像純質的不規整的雲母片一樣,悠悠地浮在天上,隨著幽微清爽的晨風漸漸飄去。浮雲有意,清風無情。我腦袋裏無緣由地冒出了這句話,也能扯上是觸景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