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黃色的情結(3 / 3)

災難雖然已經離人們遠去,但這對付辛美來說卻又深深陷入到人生的另一個災難之中。

隨著穀物的陸續成熟,便有了父親大包小袋的糧食不斷地從生產隊的穀場扛回家,家裏的穀物多了起來,一家六口人的臉色也逐漸地變得紅潤而有光澤,而父親也結束了他那份替付辛美從肛門中向外掏糞便的工作。而媽媽對他的教育也隨著災難歲月的終結而步入正規。同時這種教育和以前相比較已經得到了進一步的補充與完善。已不僅僅局限於對他的冷漠與懲罰教育,同時在飲食方麵尤其是在每頓飯上已顯示出媽媽對他的特殊的恩典和無可厚非的待遇。不,這種待遇不僅僅是針對他——而整個一家門口人之中除了媽媽和她帶來的兒子以外的其他四個人,這當然也包括父親、兩個姐姐和他自己。這四個人,尤其是他和兩個姐姐雖然在飲食上享受著相同的待遇,但她們所享受到媽媽的教育無論是廣度或深度那是不能和他同日而語的。他也似乎覺得媽媽對他的這種特殊教育顯得有些異常,但他始終沒有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說明這一點。尤其是他從來就沒有發現媽媽對她帶來的兒子抱以冷眼,更未發現她對她所帶來的兒子拍上一巴掌,更不用說會用棍棒對他施以必要的教育。但他害怕再產生他曾經產生過的僅有的兩次的想法而使他直到現在依然深感愧疚的想法。他不敢多想,將自己的思維硬是從懸崖邊拉了回來。但他依然在問為什麼,忽然一道星光在他的頭腦中閃現:因材施教——為難道就是人們所說的因材施教嗎?對,就是因材施教。他想到這裏,心裏自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欣然與寬慰,他再次對媽媽的偉大感到由衷的欽佩。也從而對媽媽在飲食方麵給予他的特殊的恩賜表示滿足與感激。

家裏的每頓飯不用說都是由媽媽親自掌勺和操作。現在雖然穀物已陸續成熟,但每頓飯都依然要精打細算。在一個月內難得有那麼一次的夥食改善。當然這種改善也無非是蒸上一鍋香氣四溢的米飯——它的誘huò力不亞於那頓餓了一整天後父親突然扛回一袋麵粉而對他們的誘huò。每每這時他便會和姐妹幾人在灶台邊寸步不離,直到媽媽說聲“吃飯了”隨著鍋蓋被掀起而撲麵而來的帶著濃濃芳香的熱氣,他便會不失時機地將那濃濃的芳香吸入胃的深處,那氣體在胃裏緩緩地飄蕩,並不斷地刺激著他的胃壁,致使他分泌出許多胃酸來——他已急不可耐,渾身上下已被激動和喜悅所包裹。他端著自己的小碗,碗裏的金黃色米飯依然香氣嫋嫋沁入心脾,其他人已都在狼吞虎咽,而他卻依然如故般未改掉他那在那段進食苦澀野菜時所養成的習慣,不過,他已不象以前那樣的十分的投入與專注,但對苞穀糝蒸熟的金黃色米飯對他的誘huò依然絲毫未減。雖然從一個鍋裏麵產生出來的食物,但在他家的鍋裏卻一眼能看出兩種顏色來——白色與金黃色。毫無疑問,那白色是實質意義上的大米,黃色是苞穀糝。而在同一個鍋內兩種顏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那由於量的問題而所泛出的白色在金黃色的反襯下顯得蒼白而無力。這他們都很清楚——那小量的大米蒸成的實質意義上的被真正叫做米飯的那是媽媽與她帶來的兒子所能享有的特權,就連父親也從未享有過這樣的特權,他還是在他已經死去的媽媽活著的時候對這真正意義上的米飯的味道有過真實的體驗。而現在,他隻能從現在的媽媽與她帶來的兒子的津津有味的咀嚼中去感受曾經擁有過的那種鮮美的味道。

為什麼在一個鍋裏會生產出兩種具有不同實質的米飯呢?除了他們所處的村子的稻田少他們家隻能分到不足100斤的大米的原因外,還有什麼原因?為什麼媽媽與她帶來的兒子卻能享有如此之厚的特殊的待遇,就連父親每天將日頭從東邊扛到西邊去掙那十分工為了養家糊口而整日奔波於一家六口的生計卻也未能享受到用自己的汗水所換回來的白色米飯的待遇。但他始終不明白這期間的道兒卻更不能向外人包括父親在內的任何去問個究竟。退一步說,他即便是問出個子醜寅卯來又能如何,難道會改變他自己包括父親在內的其他幾個人共食金黃色苞穀糝的命運嗎?他想,這是不可能的,絕不可能的。倘若存在這種可能的話,那便不會出現這種差別待遇的現象了!但他依然在問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呢?然而他發現父親及其他的兩個姐姐卻對自己的待遇並未表現出不有什麼不悅或是不滿意來,而是津津有味地且心滿意足般地咀嚼著那金黃色的“米飯”且常常是狼吞式的。難道他們的腸胃生而就適應這種金黃色的顏色的熏染抑或是對白色過敏而視而不見其存在般?但,有幾次他分明看到他的兩個姐姐在金黃色的米飯中扒出幾粒白色的米粒而頓時眼睛發亮關迫不及待地將它們送入口中,這能不說明她們也依然故我般對白色的憧憬與期待嗎?但她們為什麼並能按捺住自己的這種憧憬與期待而泰然處之,甚至是對自己所處的待遇漠然置之,似乎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似的,而她們所持有的這種冷靜令他有點驚詫甚至是茫然。他想,也許她們已經明白這期間的玄機與奧妙,也因此對自己所處的待遇便心悅而誠服地予以接受。

有些事情說起來也怪,越是想不通卻越又要想,付辛美就是陷入到這個思維的麻團中。這致使他的思維變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怪圈之中,他感到心煩意亂,同時食欲也驟然降低了大半,他在自己的碗裏裏亂扒了一通,有幾粒白色的米粒耀入他的眼簾,它們是那樣的刺眼。他想,既然自己隻能享受那金黃色苞穀糝的待遇,卻為什麼又在這金黃色中點綴著幾點星星的泛白呢,他覺得這是對他的挑dòu與譏諷,這幾粒經過秀水河水的浸泡又經過高溫的熏蒸已變得晶瑩剔透而胖乎乎的小東西又似乎對著他傻乎乎的笑,他覺得這笑對他是一種極大的侮辱,這分明是對他的嘲笑。他清楚地聽到那幾個小東西在竊竊私語,但他並沒有聽到他們私語了些是什麼,他也不能知道,他知道既然是私那便不能是公,假如他知道了那證明他是竊聽,竊聽至少是不道德的,他的性質與賊娃子沒有什麼區別,所以他不會做這齷齪讓人瞧不起的事情,況且要讓這馬上要成為他的牙下俎口中食的小東西瞧不起的話,那不但是對他人格的侮辱更是對他靈魂的褻瀆。這時,其實有一個小東西仰起它胖乎乎的頭,不無嘲諷地對他說:臭小子,就憑你那副模樣與德行也配享用我們,今天碰到你算是我們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也算是你祖上積了八輩子的陰德,也算是我們幾個時運不濟罷,罷罷罷,真他媽的……!付辛美看著他們,恨的咬牙切齒,他簡直要用他的鋼牙利齒將他們嚼的粉碎。但他沒有那樣做。因為他看著它們那肉墩墩的身體猶如糞坑裏那蠢蠢欲動的蛆,一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剛才在不經意間已經被他吞進肚裏一粒或是二粒的米粒正在他的胃裏蠕動,他感覺一陣陣的惡心,胃象翻江倒海似的,但他並沒有將那一粒或是二粒的正在他胃裏蠕動的小東西吐出來。他有些忿然,將碗裏那幾粒白乎乎的東西從金黃色中完全分離出來,然後將它們聚攏在一起,手腕一用力,那幾粒白乎乎的東西便脫離了他的碗沿,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而射向地麵,在其中兩粒尚未接觸地麵時就被一直徘徊在他身邊不停轉悠且睜著饑渴眼睛的一隻灰白色的一隻金黃色的的一公一母的兩隻雞在空中準確無誤地用流出有一寸多長涎水的金黃色的嘴巴接了個正著。他還未發現它們是否已將進ru口腔的蛆似的米粒咽進肚裏而它們又迅速地衝向另幾粒射向塵土的米粒。瞬間,那幾個剛才還在對他進行百般譏諷與嘲笑的張牙舞爪的蛆似的小東西便灰飛煙滅了。他感到有一絲的快感與愜意油然襲上心頭。

從此,凡是落入到他碗裏的白乎乎的米粒從未改變過灰飛煙滅的命運。不過它們的這種命運被起第一次時的命運要來臨的更早一些。也就是在他將飯剛剛盛入碗中時,便將那些白色的顆粒很快地挑出來,然後再重複著他第一將時的動作。這動作的完成從最初的偶然直到現在的身不由己,因為他一看到那白色蛆似的東西便感到惡心而想嘔吐。他對它們投以憎惡與討厭,甚至對它們的鄙視已遠遠超過了對烘坑裏的那些活生生的蛆的不悄與蔑視。有什麼了不起?我沒有得到你們的滋補我不依然一天天地長大了嗎,而我也並沒有因為缺少你們而使我營養不良或是病魔纏身啊。他常常這樣想著。

記得有一次,那是在夏天的某一天,家裏又蒸了黃白兩色的米飯,當然,對它們享用的差別待遇依然如故,不過這次白色的成份多了一些,但都知道那是專利品。誰都不可以輕舉妄動的,包括父親在內。雖然兩個姐姐在吃了金黃色的米飯後依然吧噠著嘴巴,但鍋裏那金黃色的部分很顯然已蕩然無存,隻剩下那蒼白的顏色。雖然他們胃裏所填塞的金黃色的食物不到平時的三分之二,但他們都很自覺地放下了碗筷。第二天早上,媽媽又將前一天屬於她和她還來的兒子的那多出來而沒有吃完的米飯又用豬油進行了再次操作,整個操作過程是那樣的誘人。它所飄散出來的香味又是那樣讓人神往,與其說是誘huò不如說其是折磨。而它們的享有者們並沒有因為它們是剩餘者而將它們施舍給他這樣的非專利的享有者,他們之間所形成的這種差別待遇所構成的堡壘是如此的牢固,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動搖過,儼然佇立在他們這個一家六口人中。伴隨著鐵鏟與鐵鍋摩擦發出的刺耳的聲響的嘎然而止,媽媽和她帶來的兒子開始享用他們應該享用的食物了。付辛美隻能從他們油膩膩的嘴唇上去領略他們所享受那具有排他性和獨占性的食物所流露出的滿足與自豪。約若過了半個時辰,也許是一個時候,專利的享有者——媽媽帶來的兒子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且步履蹣跚地走到媽媽麵前:媽,我肚子疼。並鑽進媽媽懷裏開始折騰。這使得媽媽有些不知所措。付辛美從媽媽緊鎖的雙眉間窺測出些許的不耐煩來,這是她從未出有過的——在對她還來的兒子的態度上。這時,媽媽對他說:你看你爸死那兒去了,就說我娘兒倆肚子疼。付辛美如接聖旨般不敢怠慢,便忙不迭地消失在媽媽的視線中。

付辛美邊走邊想:怎麼怪兮兮的,剛吃完飯一會兒就肚子疼,是不是昨天剩的米飯變質了?對啊,這麼熱的天能不變質嗎?哼,誰讓他們這樣貪心,這也許是老天爺對他們的懲罰,是他們罪有應得,這能怨誰怪誰。他想到這裏,在心裏忿忿的說了聲:活該!便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但這感覺剛剛產生,確切地說是這感覺剛剛在他大腦內核尚未成型而向外擴散開來時,但被他在周圍構築起一道銅牆鐵壁而嚴嚴實實的禁錮起來。他知道這種感覺一旦從他的思想或是表情流露出來會招致更為可怕和嚴重的後果,至少會招來別人的恥笑與蔑視。因為對同類災難或是痛苦而幸災樂禍也許是世界最為可恥最為下流的行為!況且這災難或是痛苦所折磨的是自己的媽媽和媽媽所帶來的兒子即自己的哥哥啊。媽媽在這個家庭中雖然和父親處於平等地位,而實質上媽媽才是真正的“一把手”。雖然媽媽在家庭中是一手遮天而在某種程度上不能一視同仁,甚至是媽媽的一個一個眼神或一個暗示父親都是無條件地接受。付辛美有時真的很懷疑父親是如此的馴服與附和,當然,至於這一點他認為那是父親的事情,既然是父親的事情,那便是父親自己有他自己的道理,所以付辛美也就未曾問及此事。這時,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便衝了上去。

很快,父親被他找了回來,他已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此時他感覺些許的寧靜。然後一個人偷偷地溜出來,呆呆地坐在門前的那顆枇杷樹下……

從此以後,差別待遇的概念在他的頭腦中慢慢消失,他覺得那是按勞分配的結果,是天經地義的。但是他依然未改掉那將金黃色米飯中的白色的米粒挑出來去喂那兩隻貪得無厭的雞。也許他已經明白這是他的宿命所在,也因此他對那金黃色的倍加珍惜與珍愛。當然這種珍惜與珍愛較之於那饑荒年月對它的珍惜與珍愛有很大差異的,在那個年月,它僅作為一種糧食而被珍惜,而現在它卻是他的命運。試問誰人對自己的命運能視為兒戲呢?www.hongxi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