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餓的腿打閃,
村裏的姑娘村外嫁,
村外的嬌妹懶的看,
光棍留下一大串,
閑的沒事滿山竄。
在付辛美稚嫩的心靈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便是父親從他那高高蹶起的小屁股的屁股眼內用一根小木棍向外掏幹硬的鵝卵石似的糞便。
在他的記憶裏,尤其是近幾年來的連續幹旱,地裏的莊稼雖然在全隊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全力耕耘下,充其量也至多有五成左右的收成。所以凡是山間地頭裏能夠借以充饑的野菜甚至野草已經被連根掘起,隻留下一座座光禿禿的山嶺象一隻隻被剝了皮的山羊痛苦而絕望地橫亙在秀水河畔。對於付辛美他們家來說,在風調雨順的年月裏他們家的糧食還能夠勉強敷衍,但時下卻隻有了不到一半的收成,這無疑對他們家來說是更是雪上加霜。起初家裏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五穀雜糧,每頓飯都是在一鍋黑乎乎的野菜中偶爾能看到那星星點點的夾雜在野菜間的金黃色的苞穀糝,以致這苞穀糝的金黃色的顏色在他頭腦裏是那樣的色彩斑斕,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顏色與這金黃色的顏色相比了,它的顏色是那樣的純,那樣的亮,那樣的光彩奪目……以致於許多年後當他看到百貨大廈的陳列櫥那些珍珠瑪瑙金銀首飾等所泛出的刺眼的光澤時,勾起了他記憶深處的那些在歲月的衝蝕下已有些褪色的金黃色,但他能充分感覺和意識到眼前這些價值不菲的物品所幻化出的奪目的顏色,都不敵當年那苞穀糝所發出的金黃色顏色對他的誘huò力的萬分之一。他覺得陳列櫥裏的這些所謂的珍寶,它的整個兒都遠遜色於他所理解和深刻體味的,不管是它所幻化出的璀璨光芒還是它本身所具有的實質內涵。至少他覺得它的顏色沒有它的耀眼,它的色彩沒有它的成熟,它的內涵沒有它的沉重與博大。因為那一種顏色——這種顏色不僅僅美麗而排斥其實顏色,卻因了它能夠實實在在地使得他從一個幼小的孩童成長為一個熱血膨湃男子漢,也不因為當年得以將一個生命能夠在生活的深淵中拯救出來所顯示的無私與博大,而在於它有別於它僅僅是充當侈奢的人們為標榜身體的裝飾品外並不能將一個一個生命能得心應手地從苦難的沼澤地中拯救出來。
付辛美每次端著那一碗黑乎乎的野菜時,總有星星點點的金黃色的光芒射入他的瞳孔,他看著那點點星光,沒有急於將它們送入口腔,而是用筷子頭兒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從野菜的無理糾纏挑選出來,然後仔細觀察它們的顏色形狀,象在欣賞一件價值昂貴的藝術珍品,待他欣賞夠了,然後將它們慢慢送入口腔中仔細地咀嚼著,那味道是越嚼越甜——渾身上下有一種舒然暢通的感覺,以致他不忍心將它們送入腸胃使它們在自己胃酸的作用下灰飛煙滅。這一點並不是因為他覺得野菜的苦澀而對野菜的苦澀難以下咽而對它有特別的鍾愛,也並不因為它是被敖營養價目表而具有名正言順的身份而對野菜抱以冷眼,也並不因為它是名副其實的糧食品種而對它倍加珍惜。在此時,野菜在延續生命的過程中在某種程度上對於他的家庭來說已取代了糧食的地位。但這不是他們所心甘情願的。他認為,雖然眼下野菜在他的家庭中占據了主導地位,但那終不是長久之計,隻能暫時借以搪塞以苛活生命而已,而糧食卻對於他的家庭以及整個生命體來說那是時刻都是不可或缺的,生命體的延續最終還得依賴於這五穀雜糧的滋養。所以他對它們的這種特殊的情感所抱的肯定態度是無可挑剔的也是無可厚非的。這期間,付辛美的父親每次都將沉澱在碗裏的那些金黃色的顆粒都倒到他的碗裏。不過,他發現了一個特別的問題,父親怎麼變得越來越胖了,甚至於彎腰下蹲時都感到非常的吃力。這一點使得他迷惑不解,難道這苦澀的野菜的極高的營養成份會促使父親很快地發了“福”?後來,他才知道,那不是“胖”而是“浮腫”。
田間地頭兒的野菜是那樣的有限,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被掃蕩一空。這天,父親已為沒有了野菜下鍋而煩躁不安,不能也不可能去向別人家借啊,因為其他人的境地並不比他們家好多少,況且借了又用什麼還呢?父親呆呆地坐在門檻上發呆,不懂事的他還要跑到父親的身邊哭喊著:爸,我餓。父親沒有回答他。父親抬起頭來望著他,他已分明看到父親眼眶裏有淚花在閃動,父親用用撫摸著他的頭,說:乖娃子,別哭了,爸去給你們弄吃的。付辛美止住了哭聲,他知道父親是有那個能耐的,一定會給他們弄些吃的回來的。這一點他是從未懷疑過。
這時,太陽已掛在西邊的天際,落日色彩斑斕的餘暉將光禿禿的山嶺塗染的一片血紅……
太陽已深深地沉入到深山下麵去了,整個村子亦陷入在霧蒙蒙的昏暗的沉寂之中,村子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到狗的“汪——汪——”的吠聲了,空中的小鳥已不知飛到那裏去覓食去了,從而使得整個村落變得異常的寧靜。付辛美的父親胳膊底下夾著一條口袋出門了。毋容置疑,他知道父親去給他們弄吃的去了。於是他們從父親跨出家門那一刻起就開始等待父親能夠早點弄到吃的東西回來,然而等待的時間卻又是那樣的漫長……終於在不知經過多少時間的等待後父親扛著滿滿一袋東西撕破黑暗的帷幕走進了家門,並不無自豪地說:娃子們,給你們弄到吃的了。但付辛美從父親那不無自豪的聲調中捕捉到一絲的勉強與無奈,同時他也覺察到黑暗中父親掛在臉上僵硬的微笑。於是一家人跑過去想要看看父親究竟弄的是什麼好吃的,摸摸那口袋裏麵是軟綿綿的,便問父親是什麼,父親依然是不無自豪的聲調:當然是好吃的麵粉啊。父親的聲音明顯顯得有些哽咽。當然這細小的情節隻有他付辛美才能覺察到,因為一家人都沉浸在父親能弄回好吃的東西的喜悅之中,也完全不能意識或感覺到父親的表情及聲調所流露出的些許的異樣來,這當然是情理之中之事了。
一家人已顧不上這麵粉的來路了,因為整整一天肚子裏已經沒有任何食物的攝入。媽媽已不由分說地到廚房忙活著用這麵粉為他們開始做飯了。很快,媽媽用這麵粉做的食物已經呈獻在他們的麵前。因為媽媽做飯時,他們姐妹兄弟幾個絲毫未離開灶台半步,目不轉睛地審視著整個過程,當媽媽將飯做好後,說聲:現在可以吃了。他們幾個便一窩蜂似地湧上前去,鍋碗盆瓢在他們迫不及待的慌亂中撞擊出急躁而短促的聲響。黑暗中傳來了父親的聲音:娃娃們,小吃點,不要吃壞了肚子。但此時父親的聲音已經完全已鍋碗盆瓢的撞擊聲所淹沒,誰也沒有留意到父親的中午便開始了瘋狂地狼吞虎咽起來。沒有人能品嚐出這頓美味佳肴的味道,至少對他們兄弟姐妹幾個人來說。因為整整一天已經滴水未進而早已餓的頭昏眼花,哪會有時間與心思去象以前那樣仔細地咀嚼與品嚐那金黃色的苞穀糝的閑情逸致呢。這天晚上,付辛美在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滿足中進ru到睡眠狀態。
第二天早上,太陽已經露出剛剛擦上胭脂的臉龐,付辛美睜開了還有些困乏的眼皮,這時他已經隱約地感覺到他的腹部沉甸甸的猶如有一塊石頭般壓的他有點喘不出氣來,這當兒,兄弟姐妹幾個已經都陸續睜開眼睛並伴隨著“爸,我肚子疼”“媽,我肚子疼”的哭喊聲曲卷成一團,猶如一個個蝸牛式的。這時,父親走了進來並坐在他們的身邊,用還著一分責備九分愛憐的口吻說:我叫你們少吃點的嘛,誰讓你們不聽話吃那麼多呢。在這個家庭中唯獨隻有父親在對吃了他自己弄回來的麵粉做成的食物後看不出有任何的不適之外,就連媽媽也不時地嘮叨著肚子疼。
在吃了父親弄回來的麵粉做成的食物之後,接踵而至的是不可言狀的尷尬與身不由己的無奈。因為那東西很難在被胃接納和吸收。這是其次。尤其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這東西在朝出拉的時候往往需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強奏效。付辛美往往是蹲在茅廁使出渾身的力氣也不見得有預期的結果,往往都是半個時辰已經折騰的滿麵通紅,但那東西明顯已經感覺到即將提出體外卻又很分明地被卡在了肛門部位,就是怎麼使勁怎麼折騰也都無濟於事,常常是把肛門蹩脹的如撕裂般刺痛,同時也往往在這個時候他都會扯長聲音哭喊著:爸……,也往往在這個時候當父親聽到他的需要援助的聲音後便會放下手中的活路忙不迭地奔過來,而往往在會在這個時候他便會習慣性地蹶起他的小屁股,父親便會用一根小木棍將被卡在他肛門內的那個鵝卵石似的東西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向外挖掘著。父親在幹這工作時顯得是那樣的專注與一絲不苟。而每當這個時候付辛美都會懷疑父親是不是一個雕塑家,至少也是一個雕塑能手,睢他那副認真的樣子,每次他都象是在雕塑一件極具重大曆史價值的作品。這項工作對父親來說,自從他將那袋麵粉扛回家後直到這災荒年月結束——它是父親的一項必修課。
然而讓付辛美感到困惑不解的是,為什麼父親在吃了那些麵粉後卻沒有顯露出半點的難受與不適來。終於有一天,在他到處尋找父親尋到茅廁時,見父親蹲在那臉已蹩的通紅而喘不出氣來,這時他才明白父親的境況並不比他好多少。是啊,自己拉不出來的時候有父親的協助與鼓舞,而父親拉不出來時卻獨自一個人在那裏苦受煎熬。
許多年後,付辛美才知道父親那天晚上以及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所食用的麵粉並非實質意義上的麵粉——而是“神仙麵”——一種與麵粉顏色極近似的含鈣化合物——泥土而已。
付辛美對於苞穀糝的那種金黃色懷的特殊的情感並不因為是在那個災荒年月中它猶如隱藏在那黑乎乎的苦澀的野菜後麵的一顆光彩奪目的寶石,也並不因為它的甜美的味道比苦澀的野菜更易於下咽而使之然。其實,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在他成長過程中的每一個步履中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這烙印猶如一條吐著長長舌信的毒蛇糾纏著他纏繞著他,時時還張開滿帶毒液的巨口向他撲來,他已分明看到那一顆顆獠牙上凝結成一粒粒小水珠般的毒液——晶瑩剔透——折射出五顏六色,然而他不敢迷戀於這五顏六色對他的誘huò。因為他內心很清楚,那絢麗的顏色可以在瞬間使他軀體僵硬呼吸困難甚至於心髒停止跳動。他不禁有些惶惶然而不知所措,但他又不得不麵對不得不去適應這一切他所必須去麵對去適應的環境和生活。
在那個舉家共食“神仙麵”的日子裏,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才真正體味和意識到什麼是“平等”。他這平等的概念自然地產生於人的最根本最本質的物質需要——那便是一家人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不分男女地都一視同仁地共同享受著父親給他們弄回來的食物。在這個時間段裏,那苞穀糝的金黃色的顏色也隻能在他的記憶裏偶爾閃現——以致於每一次閃現的顏色都比前一次所閃現出來的顏色更加鮮豔也更趨完美。也正是在這個時間段裏,媽媽對他的態度卻有了些許的變化,這種變化最為明顯的便是對他教育方法的改變。媽媽現在已經很少對他進行棍棒式的教育,在媽媽將棍棒束之高閣後取而代之的是冷眼甚至是仇視。而與此同時,媽媽的情緒也也變得更加煩躁有時甚至是暴跳如雷,隨便媽媽每次暴跳如雷般的發作伴隨著的是對父親的詛咒與謾罵:雜慫日的,沒一點求用……,等等。當然也隨著媽媽發泄對象的變化而對付辛美的教育程度與次數也有所淡化與減少。而伴隨著媽媽的每次謾罵父親便自然不自然地會用雙手抱著頭並將頭深深地埋在兩tuǐ之間,也並不和媽媽發生正麵的衝突或是相互對罵,至多是發出一兩聲長籲短吧而已。不過,每次媽媽剛罵上兩句,看似來勢洶洶但常常是僅兩句過後便已氣喘籲籲甚顯力不從心了,這時也自便自地會偃旗息鼓做不與理論狀,當然更多時候緊隨其後的是沒完沒了的喋喋不休,但沒有人能聽清或明白媽媽究竟喋喋不休了些什麼,那聲音好象是從鼻孔抑或是從喉管發出悠然在口腔內消失而未能衝出口腔來。也在這時,全家人都會陷入好長一段時間的沉寂之中。在剛開始的時候,媽媽在罵完父親後,便會憤憤然打起包裹——包裹裏也無非是僅有的兩件換洗衣服罷了。到後來即便是在罵完父親之後便不可收拾包裹行囊了,因為娘家僅能為她提供也唯一能夠款待她的除了神仙麵之外別無他物。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媽媽的謾罵聲已經變得有氣無力甚至到後來再也聽不到媽媽的謾罵聲了。
從付辛美家偷偷食用神仙麵到後來整個椅子圈舉村公開共食以及相鄰向個村莊也以這種東西苛且延續生命之時,從各種渠道派發下來的救濟糧也相繼送入每個被災難困擾著的農戶的家裏,便救濟糧終究是有限的。而所幸的是也就是在當人們處於絕望之時老天爺睜開眼了,一時間風調調雨順順,地裏的莊稼也陸續成熟,人們土般臘黃的臉逐漸變得紅潤起來,冷漠的麵孔也開始綻放出許多個時日來已不曾有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