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悲兮憤兮泣玉皇(下)(1 / 3)

卻說雲邁萬想不到朱綿櫳瞧出那五龍劍的機關是借焦山銀針發射之力造設而成,心道她尋來此地,忙著趕路還不及,不知哪得工夫去細察那些?之前下去阻攔她之時,路經黃龍井也未曾發覺那裏有被明顯動過的痕跡,因而並不將此放在心上。此刻麵對她咄咄辭鋒,心覺已不能如前沉默,可又不願像阮千隱那般厚顏駁斥。想起自己為阻止她種種所為,一時間心灰怛怛,茫然不已,緩緩背過身去,仰天一道長歎。

朱綿櫳看著他此番神情,追問道:“五龍劍的事,你隻管答是與不是,何須你在這兒長籲短歎!”靜了靜,道,“我可都沒有問你,當年我如何哭著求你住手,你又如何將冰蝶丸喂入我父王口中。你可知那冰蝶丸……它的瓶身便如你陰毒的眼神一樣,時時泛著寒光,也許我一輩子都忘不掉了……忘不掉了!”她說著,似又覺周身寒冷,仿佛回到這些年過的每個夜晚,雲邁梟鴟般的目光,阮千隱獅虎般的狂笑,顧違命鬼魅般的身影,呂善揚蛇虺般的笑意,總叫她從淺淺的睡夢中驚醒,醒時無不背生冷汗、頰滿淚痕。縱與連子舟互托真心,相依為命,卻畢竟有男女之防,空空一張床,又無父可怙、無母可恃,夜夜隻與絕望毗鄰而臥,個中滋味有誰人知。遇見蘇玉陵,雖然心被一滴一滴慢慢捂熱,夜晚相偎溫暖,始覺安心,卻也不可能化盡舊年沉屙,偶爾夢中,仍能清晰聞見那些聲影。

種種甜苦湧上心頭,她眼中不禁又浮起水霧,隻是不願在這些人麵前再落淚,忙道:“我可不是要你以死謝罪,隻是你既做得出,就不敢認麼?我母妃……她若有知,定也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聽得她提起容靜商,雲邁眉心微微一皺,終有所動。

阮千隱隻管側首旁觀,心道雲邁麵對朱綿櫳的言語相逼,恐怕要將事情悉數吐出,若是如此,自己也沒有必要再與她多做周旋。隻是不確定屆時雲邁究竟站在哪旁,是對付朱綿櫳,還是反過來對付自己?他雖向來張狂,不過今日大會,總有幾件顧慮之事、幾個顧慮之人,因此一直未有輕舉妄動。雖已將魏長風幾人支開,免去許多在道義上的束手束腳,但淩寂天忽然出現,雲邁他又一直想保朱綿櫳性命,難說他們會站成一道,那樣一來,就不免有些棘手了。

想時,驀見雲邁一個回身,朝朱綿櫳凜聲道:“什麼原諒不原諒?我雲邁半生,未做錯任何事情,唯有一件,便是當初沒有攔下她去京城!”

朱綿櫳心頭一窒:“我知道,你害死我父王,卻從不以此為錯。好,你可以執迷不悟,但你休想否認,既為一派之主,現在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事情說清楚了!”

“否認?”雲邁搖了搖頭,慢慢說道,“我非但不會否認,就算人不是我殺的,我也要把它往身上攬。為什麼?隻因這世上,唯有我雲邁,恨透了你父王……除了我殺他,還有誰?啊?還有誰?”微微笑了笑,“一顆冰蝶丸又算什麼?我真是恨不得,把一整瓶都喂給他……可誰叫那冰蝶丸實在是太毒,讓他登時斃了命?”

眾人聽他這時說話已有些陰陽怪氣,雖不曾見那冰蝶丸,但若是如他目中這道凁凓寒光,可真叫人冷噤連連了。

正見他還要開口,忽聞上空一陣清長嘹唳的雁叫,迭連劃過春雲。他恍恍然一怔,止聲仰臉望向天空中去,一瞬間想到什麼似的,竟又癡癡地出了神。但見峰頭微霄流靄,層雲似幕,一行雁陣抖擻著灰色雙翅自遠而近從南邊飛來。延頸協翼,雁字隨風而移,斜襯著黃昏暮光,妙盡幽美。隻是須臾,群雁續行,淒清囀喉之間已然遠去。聞聲雖近,視之卻已遞若山河。

雲邁仍望著天邊,低聲道:“雁尚有情,不誤歸期。人若無情,永無還時!”

眾人瞧著他的模樣,臉上雖早無之前那躁厲之色,但神情淒迷癡滯,一時仍無人敢擾。隻見他口中又喃喃念起,悱惻哀涼,細聽道是什麼“見新雁過,奈佳人自別阻音書”之詞,才知,他原來是聞雁傷情,想起了那位定王府的王妃!

“縱凝望處,但斜陽暮靄滿平蕪。贏得無言悄悄,憑闌盡日踟躕……”他念罷苦苦一笑,向天自語,“這麼多年,都不曾有過一紙寒溫,你於心何忍?隻言片語的問候對你來說能有多難,能有多難!”他言語中又是嘲諷,又是悲戚。旁人見著,便道他堂堂男子未免矯作。卻不知他此刻腦中早忘空一切,隻憶起自己這二十幾年來,半月一去回雁峰,背花一笑石、墨色玉環、清荷絲帕,觸之無不思故傷情。最是每年深秋之際,北雁南來,回回盤旋在此停駐,他隻覺天高地迥,不知何時何地能再見容靜商一麵,念頭癡處,竟總盼著那些大雁能捎來幾許伊人的音信。

阮千隱對情向來不以為然,便要說話斷他回想,卻忽的腦中一轉,心道他今日如此無常,還不如再說些助他哀思的話,叫他想到癲了,說話做不得數,哪裏還有人當他真?嘿嘿一笑,便走近道:“雲兄,過哀無益,且自節悲。你與王妃本當英雄美人成一段武林佳話,卻不料天公無情,偏要奪人之美,致你們兩地分離。哎,可歎啊可歎!其實王妃沒錯,你更沒有錯,錯就錯在那定——”

“住口!”朱綿櫳見他分明是縱風止燎,一聲打斷,又朝雲邁悲怒道,“你可歎!那你可還記得子舟?你與母妃兩地分離便覺這般痛苦,我和子舟天人永隔,又該怎麼說?縱然我朱綿櫳把你們都殺光了,子舟,他還能——”說到此,腦中猛地嗡嗡一響,頓時收住了話音。

隻見她微微愣怔片刻,忽的撥開擋在身旁的各位掌門,直直望向了丘台下去。

“子舟他還能回來麼……是嗎?”蘇玉陵接上她略急的目光,未察覺自己眼中微濕,自語似的道。

朱綿櫳眉心一蹙,隻顧搖頭,不自主便往丘台邊沿行去,望能瞧清楚些對方的臉,卻聞呼的一聲,一隻手又橫在了身前。隻見那司徒柏說道:“誰準你亂走的?回去!”說完便按著她的肩膀將她重新推搡至了原處。

朱綿櫳記掛蘇玉陵,已無心搭理這些人,隻覺從未有過的心慌,忽然間有許多話要對她說。剛才止口的那一瞬,才轟然記起這樣的話今日竟已說了兩次。索橋處隻顧自己傷心,忽略她的心情,還累她費盡心思博自己歡顏……此刻,她心裏又會是怎樣一番酸楚?

“連子舟是麼?”忽聽得沉沉一聲冷笑,雲邁走至她身前道,“你不說起,我還道你早把那連公子忘了呢!他去世幾時啦?”說著,又細細端詳起她的臉龐,良久說道,“不過幾年,你就移愛旁人……真是替那連公子不值,人也為你死了,可曾想如今你會和別人在一塊兒?一顆心難道能分兩半,一半隨個死人,一半隨個活人?不論是誰,隻得到半顆心,那便都是可悲之人,誰也不見得比誰好!”說著又一個人笑了起來,“好一個……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如何過!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朱綿櫳靜靜望著他的模樣,唇角一動,一掌血印便狠狠往他臉上送去!

猛聽得耳光聲響,蘇玉陵一驚,才從“連子舟”三字中脫神望向丘台,朱綿櫳的身影又被那些掌門擋住了,看不到她,見了雲邁臉上那一掌血印,心中一顫:“櫳兒……櫳兒她受傷了!”

要知司徒柏之前的這一劍出得幾乎毫無聲息,且躡影追風般的疾快。連在他旁邊的其餘掌門都未瞧見,遑論台下之人?何況朱綿櫳她一直刻意麵對著台下遮掩傷口,蘇玉陵直至此刻才發現,可正是這樣才更叫她心疼,難料想對方一直忍著痛,還要費盡心思應付那麼多人!

緊緊閉了閉眼,迫自己將那股與連子舟有關的情緒拋於腦外,即刻轉身對旁邊幾人道:“我去陪她,你們在一塊兒也要小心!”說時見柯曲水將自己一攔,道,“曲水,這個時候我不想她感情用事。為我也好,為子舟也好,我……我不在乎……隻怕她一分神又要被傷著,我和她在一起,就算做不了什麼,為她擋一劍也是好的。”

柯曲水並不清楚連子舟的事,卻也發現她神色撫然,隻道:“自然不攔你,可你最好帶把劍防身。與其擋一劍,還不如刺他們幾窟窿呢!”

蘇玉陵一愣笑道:“刺得了才好。”隻是見對方那把芙蓉劍早被趙風舉折斷,想了想,四顧一圈附近,見之前餘下的散士七人,徒手者、搖扇者、執拂塵者、索鞭者、抱甕者、背琴者、懷漁鼓者,卻唯有那最後一人佩了劍。那人身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陳舊藍衫,眉長過顴、須長過腹、發長過腰,已瞧不清他的臉長得如何模樣。可他偏無心丘台之上,竟正仰躺酣眠,而那把劍正是被他枕在腦後。蘇玉陵不想多擾了,便要說聲“算了”,卻是見那人忽的懶懶一個翻身,那長劍便空將出來。

這一瞥慵惰之態,讓蘇玉陵腦中劃過一絲熟悉,不過即刻她又搖了搖頭,心道看這人懷中抱著的漁鼓,應是江湖上那位浪遊說唱於南北各地的道情郎,自己又哪曾見過?心中惦念朱綿櫳,便立刻走到那人身旁,蹲下身抱拳笑道:“無論如何,多謝前輩!”說完看了眼兀自悠眠的對方,便將劍一拿,離開了此地。

丘台之上,雲邁怔怔地抬起手來,將臉上那道血痕慢慢擦去。這一記耳光,熱而粘稠,卻浸透刺骨的冰涼,正如十一年前那一掌,力小而微,卻印下深過潭淵的憤怒一樣,又叫他心頭牽起一縷似曾相識的絕望。他半生自負,怨毒情深,二十年憎妒,二十年相思苦,方明了天尤可以石補,恨壑情海卻是難填。隻是明白又如何?這一生與容靜商緣分已盡,除了去恨,他和她之間還能剩些什麼?縱然自知可悲,也無法停下將自己逼入這傷人傷己的兩難絕地。此刻看著這張與年輕時容靜商一般無異的幽美臉龐,這副情狀曾叫他魂牽夢繞、如癡如狂,可正是那樣一人,竟能在轉瞬間移情另愛置自己的感情於不顧!言念及此,胸中愈發痛徹,隻覺心酸腸斷,竟忽“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自口中噴了出來。

眾人見狀皆驚。衡山派那斷手弟子與另一位門人也已飛身而上相扶。習武之人最忌大悲大喜,武功高者尤甚。何況他之前與淩寂天鬥過一場,元氣大損,又正當心緒難寧,本已支勢許久,此刻悲恨攻心,便一下竭蹶委頓,終是傷及肺腑。隻見他調息一陣,靜了許久,唇齒間仍有微微的顫動,朝朱綿櫳說道:“對啊,我總是在想什麼?靜商是靜商,你是你,生死有命,你的死活又與我何幹?我雲邁大可撒手不管,撒手不管!”說罷一聲大呼,將身旁兩名弟子重重推開,竟轉身一躍徑自離了丘台。

“師父!”兩弟子見他往那片亂石之地,正是那杜鵑林處飛去,欲提步而追,可憑自己二人輕功,又哪裏追得上?轉念一想,師父既撇下這女子的性命安危,想必心中鬱結漸解,做徒弟的此刻萬不能多擾!

“無香去哪兒?”丘台下淩寂天見施無香離座起身,立馬叫止道,“就隨他去,此刻誰也攔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