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從今費盡人間鐵(篇外篇,出韻)(1 / 3)

施無香此前同薛半儒一眾人隨阮千隱慢慢走人大會之時,因心中無底,雙目不住四顧,便看到在不遠處的一座孤石上,蕭索立著一人。大會一切尋常,丘台之上是那昆侖首徒張峰秀與一名青城派弟子比試,丘台下靠北麵的席位處,已設了三張空座,想來是阮千隱之前已這般吩咐過弟子。專候、補帖、設座,這麼看,在沒有意外之事發生前,阮千隱也比較願意與人和處。

是時施無香才入己位,阮千隱都還未離開,便見從衡山派的地方走來一個身影,須發青長、如鬆在行,遙望一時有微微的錯愕。

“施無香,借一步說話。”

雲邁將一眾且疑慮且不滿的目光甩在身後,一到施無香麵前,便冷冷說道。

施無香眉一皺,重新持劍起身:“走。”

“三妹?”一旁的薛半儒不住訝異,並不知對方認得雲邁,隨即又轉為擔憂,便朝著雲邁看去,淡淡道,“雲掌門,這一步,可別借得太遠了。”

雲邁鼻音一哼。施無香低頭對薛半儒道:“二哥勿憂,無香心裏有數。”

“好啊,好啊……”忽聽得身旁幾聲悠悠拍響,隻見阮千隱邊輕輕拊掌,邊朝二人細昧一笑,“我說對了是不是?”

“對什麼對?”施無香忍不住冷了他一眼,“盟主是否要回玉皇閣主持大會事宜了?”

阮千隱輕輕笑了笑,又看向雲邁,眯眼道:“若穀,你可記得你已離席過一回?這麼我行我素,怕是不好。阮某自是無所謂,可其他掌門,難免會說些閑話。”

雲邁冷哼道:“我雲邁做什麼,還得向他們請示不成?”

阮千隱看了看他,忽然輕鄙地說道:“我阮千隱自問無仁無德,可好歹有威有行。而如你這般,即便今日奪了盟主之位又如何?不過隻是武高一等罷了!哪個要服你?”說完又揚唇一笑,便往玉皇閣前走去。

施無香見雲邁麵色沉怒、一握雙拳欲上步,連忙出手一攔止道:“什麼賬留著上台再算!”又道,“此刻你有何話就快些說。”

雲邁回臉一望施無香,恨恨道:“走!”

當年為何不去蕭灘……

施無香靜靜看著麵前的雲邁,他隻目光冰冷地問出這一句話,霎時間便將自己嚴嚴實實藏掖在心底深處的那份感情牽出,不禁略帶恍惚道:“你問我為何不送她……”

“不!”雲邁忽然又打斷,“我隻問你為什麼不去蕭灘,為何偏是送她不能攔她?多一個人勸阻,那她走的可能就少一分!”

施無香抬臉,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至如今你還要這麼想?無論對錯與否,她既要走,為何不能隨她?”

雲邁眼睛半眯,上前一步道:“我不管你對靜商是姐妹之情還是閨閣之誼抑或是別的什麼,她要和我們分開,你不做任何努力便是不對!”

施無香心瀾微動,口上隻淡淡道:“當時我本已離開靜商和你們許久,知道消息仍未及趕去,可否?”

雲邁哈哈笑道:“那不是離開!你還在衡陽,你根本沒有走遠!”又哼道,“再說那之前你一人離開做什麼?大家都好好的你非離開做什麼!”

施無香一聽,忽覺稍稍的煩躁:“我還道你要同我說小郡主的事,若僅是這些話,施某恐怕無法奉陪!”又笑哼道,“也真是難為你了,犯下了罪,心裏有愧,卻又不想直麵,這麼多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雲邁輕輕笑了笑,緩緩道:“我、無、愧……”

施無香麵色微沉:“不可理喻,告辭!”腳尖一轉便速速走開,卻忽見從遠處騰來一個身影,翛然如天外鴻飛,直落自己麵前,想了想,便又將腳步停住。

“無香,”隻見落地之人朝施無香叫了一聲,隨即又轉過頭淡淡朝雲邁看去,“若穀。”

原來站在那孤石上的淩寂天一直注意著雲邁,見他和剛剛到場的施無香一同繞路走出掌門席位,擔心他又如之前那樣話到一半便動起手來而傷了施無香,於是還是決定跟來看看情況。

施無香看了淩寂天的臉龐一陣,見蒼老不少,心中微歎,忽的又將目光落在對方右手之上,一驚,道:“寂天你真的這麼做了?”

雲邁聽著,冷哼一聲。淩寂□□她笑了笑:“也沒什麼,腕骨斷了而已。”說時一愣,才疑道,“怎麼……無香如何會知道?”

施無香怔了怔:“我……”

淩寂天搖了搖頭,也不去問她了,隻輕輕一歎,道:“當年你為何不去蕭灘送靜商呢?無論如何,也是朋友一場……她也希望能看到你……”

他說的這話飄飄渺渺、淡淡幽幽,一時間空氣好似遊絲一般,漾開又合攏,合攏又漾開,將施無香的思緒一曳,邈遠的記憶便悉數泛起。隻見她微一側身,輕輕合眼道:“不,我去了……”

銀漢無聲,素月一輪,西風初飄時,吹透蟾光如洗。衡陽東陽渡鎮郊的耒河,水麵與月分輝,如冰如雪表裏俱澄澈。河畔野渡口,一隻木舟正靜靜橫躺著,偶爾西風略急,木舟與水發出咿呀啵啦的相搖之聲,隻平添幾分蕭寂與寒瑟。

湛湛月光之下,有一名女子正從遠處緩步而來,但見她羅衣流黃、輕裾微動,近了,一望無人的木舟,便朝著一旁微亮著燭光的粗陋茅屋輕聲喊去:“船家——船家——可有人麼?”聲音極是好聽,流轉於清夜,野鷺為之駐足。

須臾,吱呀一聲,茅屋木門被打開,走出一名正在披戴蓑衣的舟子,口中似自顧語著:“夜露好生濕重……”

是為女子聲音,但與之前那人比起,可顯得粗澀多了。她將門稍稍一掩,便轉身走了過來。那黃衣女子這時便瞧見了她的臉,一驚,不自主抬手搭向心口:“這、這位姐姐的臉是……”

但見那女舟子應當隻二十年紀,可兩頰卻是肌膚凝皺、舊疤褶褶,確是嚇人。隻聽得她淡淡回道:“小時不慎為滾水所燙,才成今天這樣子了……”苦澀一歎,又看向對方,笑問道,“姑娘是要去對麵蕭灘嗎?”這一笑,牽起麵部褶痕,更是醜露。

黃衣女子微一點頭,靜了靜,便走去渡口旁那古舊橋板,小心跨上木舟在舟艙坐下。女舟子將繩索一解,也抬步跳了上去,拿了竹篙一撐河岸,隨即又扔下竹篙熟稔地立起舟棹,朝對麵搖去。

因不認識,二人自不說話,一時寂寥。良久船到河心,搖櫓聲中似飄出一聲微歎。那女舟子踟躕許久,終啟口問道:“姑娘何故要歎氣?”

正靜靜瞧著一旁水麵的黃衣女子聽見,轉過頭來,稍帶愣怔:“是麼……”說時麵上仿佛劃過一絲黯然,不過甚為輕淺,“許是快要離開這地方了,總有些感懷罷。”

女舟子點了點頭:“那是要去哪裏?”

黃衣女子淡淡一笑:“京城。”

女舟子慢慢道:“京城好,那麼繁華,可聽姑娘說話,怎麼好像不想去似的?”

女子抬眼看了看對方,沉靜一陣,才道:“不大想去,可也不想留了……”又笑道,“你不大明白的,有些事不隻在去留之間。不像你的小船,停靠的地方,不是這頭,便是那頭。”

“也許吧,”女舟子轉回頭去,“姑娘看似富貴人家,咱們貧女哪裏知道小姐們想什麼……”頓了頓,淡道,“隻是大晚上的,姑娘怎麼也不帶個仆從?一人出來,那麼漂亮,不怕遇上什麼人什麼事嗎?”

女子一聽,稍稍挪了挪,身子正對向那女舟子,問道:“知道古時候有個叫韓子高的人麼?”

女舟子邊劃棹,邊輕輕搖頭:“姑娘為什麼這麼問?”

女子略一抿唇,而後道:“這麼說吧,此人極為貌美,就算是戰亂中那些揮刀砍殺的敵兵,隻要一碰上他,也會放下兵器,為何?隻為一份誰也不願去破壞的美好……”說著嫣然一笑,麵上頓生與她年齡相符的少女嬌態,“你瞧我的樣子,會不會有那麼好看?”

女舟子垂眼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明麗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的微光,俏皮、狡黠、豔冶,可又為什麼,還總透著純粹?微微一笑,頓時間似乎又原諒了她所有的自負:“我不知道,但姑娘很美很美,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子……”說著微側過臉去,低聲接道,“我希望今晚之後,姑娘遇見的每個人都能像那些士兵一樣,願意保護一份世間少有的美好。”

女子聽著笑了笑,一會兒又轉回身去,默默地看著河麵上那銀白色的粼粼漣漪。好一陣過後,又聽得她淡淡說道:“不過其實,今晚我本就想一人出來罷了。”

女舟子聞言,便繼續與她說話:“是了,姑娘一人去蕭灘做什麼?”

許是被夜風吹得有些涼,那女子抬手緊了緊脖間的襟領,一時似是忘了回答。見對岸已近,便又坐起身來,站上了舟尾安靜望著對麵,已站了兩個人的對麵。

又不過一盞茶工夫,小船靠岸,女舟子放下木棹,撿了繩索便走上橋板,想了想,朝正下著船的黃衣女子問道:“姑娘待會兒還回去麼?若是,我便在這兒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