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玉陵與朱綿櫳藏身在離山道幾丈之外的樹叢之中,待淩寂天離開後,周遭一下變得異常安靜。側耳細聽,隻聞不知名蟲鳥竊竊低語,便覺時間過得格外的慢。約摸一盞茶工夫,忽聽得自南邊傳來一陣風行之聲,二人一個激靈,立馬屏息凝神。
但見道上,一人寬袍闊袖,迎風疾行而來,雙足竟離地幾許尺,隻帶起微微的泥塵。行至近處,眼中銳光忽而一掃黃龍井沿,立刻頓步。稍稍沉吟,抬手捋了捋他頦下那叢稠秀青須,眯著眼往四周細細環顧。
草木山石掩映如舊,井沿水流旋注依然……雲邁麵帶不確定地皺了皺眉。想了想,從腳下拾起一把石子,聲音極輕地用另一手拈了幾顆,凝上內力,迅速將其往身邊的一方草木中擊去。咻咻幾響,便是石子落地,卻並未聽得異聲。腳尖微轉,接著揮石,又連連試了幾片。
蘇玉陵和朱綿櫳瞧不見雲邁身影,隻得仗賴耳聞,聽得四下嗒嗒作響,正覺莫名間,卻突然感到從前方葉叢中迎麵襲來一陣強勁之風。二人一個怔忡,下意識抬起一臂遮麵,頓時間幾顆石粒便重重擊在了手臂之上。
雲邁耳朵一動,迅即收手,立刻將目光射向二人隱匿之處。靜立細聽,此刻卻又沒了疑似揚袖的聲音,想了想,便悄悄移動步子往那片樹叢走去。
聽到細而緩的腳步聲漸近,蘇玉陵與朱綿櫳大氣不出,生怕嗬動麵前半片樹葉,讓耳力敏銳的雲邁聽了去!暗憂之際,忽又聞鳴啾一聲哀唳,約傳自來路的珍珠潭處。果然,二人便聽見雲邁的腳步也驟然停下,心中才不由得一鬆。
“鳴啾!鳴啾!”
隨之而來淩寂天的這幾聲急叫,令停步聽辨的雲邁微微揚起了唇角:“果真來了……”但見他暗暗握了握雙拳,指節咯咯響時,便縱身往聲音來源處疾飛了去。
聞聲已遠,蘇玉陵和朱綿櫳二人速速從草木中走出,直往前路趕。卻是才走了幾步,便與迎麵飛來的一人碰個正著。
蘇玉陵一個皺眉,慢下身形,將朱綿櫳輕放在地。瞧見背手落在麵前的人此刻正定定地望著朱綿櫳的臉,便立刻將朱綿櫳拉至身後,朝前麵大聲叫去:“張峰秀!回神!”
張峰秀一愣,心中忽而覺得可惜又可惱。剛剛見了朱綿櫳那張絕美臉龐,又不禁怔住了。可惜的是對方又不屬於自己,偏是屬於她身邊那名同為女子的人;而可惱的是自己明知如此,每次竟還忍不住想著幫她們二人……那麼這回,又怎生是好?
隻見朱綿櫳一拽蘇玉陵的袖管,橫了她一眼低斥道:“瞧他這麼看我的眼神,‘不失為一名君子’這樣的話,你當時怎說得出口?他還是你的敵人不是?”
蘇玉陵一愣:“我……這個……”吱唔了幾聲,眉一皺,便對張峰秀喝道,“今日在此碰著,必是阮千隱那老匹夫叫你來的!閑話少說,交手罷!”
張峰秀一聽,笑哼道:“交手自免不了。”說著將身後的一手揚至麵前,一雙判官筆在他指間回環往複了一陣,“就是不知蘇姑娘能否敵得過在下?”
蘇玉陵的眼被他判官筆端的利光一閃,不禁心憂。此前過橋早扔了劍,當下如何以空手應付他?
卻見張峰秀另一手在身後腰帶間一抽,便揮出一把長劍,驀地向蘇玉陵擲來:“當初澧州驛道一戰,蘇姑娘不願占便宜,今日在下便也不會叫你吃虧!”
蘇玉陵一愣,抬手接住了劍,笑道:“真不失為——”說著立馬收口,看向朱綿櫳,道,“櫳兒走開些,免得等會兒我刺他窟窿時濺上了血!”
朱綿櫳素來不喜蘇玉陵待張峰秀那亦敵亦友的態度,瞟了瞟她:“倒看你如何表現!”
張峰秀一挑他那狹長的丹鳳眼尾,對朱綿櫳道:“美郡主,蘇姑娘若是輸了便跟我妙筆昆侖張峰秀吧!”
朱綿櫳麵色一凜。蘇玉陵的目光也冷掃過張峰秀臉龐:“希望張公子這話是為了挑釁在下出的狠招!”話畢,便一個縱身,拔劍刺向張峰秀身前去。
張峰秀一個凝神,以食指扣住兩支判官筆的環套。隻聽得叮的一聲,筆身縱橫交加成十字,手腕一轉,兩支筆便相吸著如風車般旋施過去,兩筆交點直擋蘇玉陵的劍尖:“‘狹路相逢’,道隘不容兩車!”
叮當響時,劍尖彎處,隻見那雙判官筆也分了開來,又旋回張峰秀身前,被他穩接在指間。蘇玉陵心知他這一招“狹路相逢”乃雙關之語:一說現下相逢,另說的便是當初他與自己同時鍾情於朱綿櫳之事。迅思之下便又以施無香劍法中的一式“水滴石穿”襲向對方肩膀:“鍥而不舍者,單極之綆斷幹!”
張峰秀一聽,眯了眯眼,側身躲過長劍之際立馬一個翻躍,兩支筆同時出手,嘶嘶如長蛇竄出,前後繁施於蘇玉陵全身的十二經脈。筆影錯錯間蘇玉陵三十六道大穴,便全都在他的筆尖籠罩之下:“錯失佳人,‘三十六重天’再無青娥眉!”
蘇玉陵心一緊:“不妙!”聲音頓處,立刻收劍將身子平飛了出去,已在幾丈開外。早就知昆侖派點穴功夫不俗,卻未想判官筆的取穴打位竟也如此狠快!
見未得手,張峰秀立刻施展出鐵筆點穴的第二手絕招。縱身躍起,一筆淩空往下點,疾刺蘇玉陵任、督、衝、帶四脈;隨即下盤一蹲,另一手盤旋,彎成半道圓弧,又襲她陰維、陽維、陰蹺、陽蹺四脈,上下一氣嗬成:“‘針尖麥芒’,伯仲之間,敵友難分——”
蘇玉陵笑了一聲:“敵友難分,同途異路!自是分道揚鑣!”即在這時,雙腿一蜷往上躍起,因身子失衡不禁向旁倒去,於是順勢伏地一滾,離了張峰秀幾許尺。當下便聽得錚錚一聲響,對方那原本欲點自己穴道的上下兩處筆端便剛巧碰個正著。蘇玉陵即刻半坐起身,一腿後曲,揮劍指向張峰秀剛握穩判官筆的右手去,輕輕笑道:“莫嫌禮輕,別時送君一‘件’鴻毛赤羽!”
張峰秀一驚,隻覺手背被蘇玉陵的劍身淺淺刮過,頓時便起一道細痕,鮮血淌下,果如一片赤羽。他目光一冷,哼道:“好一劍‘鴻毛赤羽’!收下!”話說時不顧手背疼痛,將手上內力凝於筆身,拇指與小指忽而一鬆,環套便脫了他手,兩支筆登時疾疾飛出。
眼見兩筆迎身而來,蘇玉陵立馬收手以劍撐地躍起,閃身躲開。卻見那判官筆有如被張峰秀帶線牽引似的交錯穿叉著跟到自己身旁,一時間忽覺自己空握長劍,竟不知如何招架!但聽得哧哧兩聲,筆尖擦過衣裳之際,張峰秀的身子也已隨之迅速躍到自己身後去接了筆。
“玉陵!”蘇玉陵正自目瞪口呆,朱綿櫳卻是眼尖,已瞧見她的右上臂立現兩道血痕,慢慢浸印黑色外衣,不由得叫出了聲。她心知張峰秀一雙判官筆使得精湛絕倫,而蘇玉陵卻是初學的劍法,畢竟難敵。平日裏在自己陪伴督促之下對方雖也是勤學勤練,可短時間的勤學能學得巧妙劍技,卻學不了多年的靈敏反應。這一回合不正是吃的此虧?
因筆風極快,此前擦過臂膀之時反倒沒有立刻知覺,可當下皮肉一綻,蘇玉陵便感到一陣一陣的火辣疼痛自上臂襲來。隻是未及多顧傷勢,見張峰秀又已從自己身側甩手進攻。眉心一蹙,隻得帶痛將劍一橫暫先遮擋。
隻見張峰秀一手架兩筆,以五指將它們快速旋轉,帶起幾環熠熠光圈,數斤之重的短械在他手中隻猶如普通毛穎那般輕鬆。在快襲近蘇玉陵身旁之時,他忽見對方猛然出劍欲挑亂自己才布的光圈,便輕笑道:“無用!”說時脫手一鬆,兩筆又如飛輪一般繼續飛向蘇玉陵身前,呼呼作響,行空之勢依舊不落之前在手上的半分。
蘇玉陵略一眯眼:吃一塹長一智,此回若再避身,仍可能被追著吃上兩道!當下不躲不閃,指劍立於原地。但聽得噌的一聲,兩筆橫掃過劍背,直直往劍鐔滑了過去。蘇玉陵隻覺緊緊握著劍柄的手一震,果然聽見哐當一響,一雙筆在撞擊護手之後便各自往兩邊重重飛彈了開去。
“好一個以靜製動!”張峰秀略一咬牙,迅速彎身伏倒拾掇散開的判官筆。
蘇玉陵見狀,忍著上臂的劃傷和手間的震痛,用劍將另一邊那支稍遠的判官筆一挑,挑至自己手中後立馬扔往遠處。目光一瞥已回身躍向自己的張峰秀,輕笑道:“倒看你一支筆又如何使得!”
“是嗎……”張峰秀麵帶惱意,唇角淡淡勾起,雙足倏地一點,驟然間已至蘇玉陵麵前。隻見他右腳一動,移步於蘇玉陵左側,同時左腳已近她身子左後處,再收右腳,換位至他自己左腳旁,轉身間驀然已站到蘇玉陵的正後方。又按順手方向這般次第往複,以時疏時密的步子繞著蘇玉陵疾疾飛走。他這般換位法十分迅速,即便手不出招也已叫對手目無所適。何況他單手還不忘旋轉一支判官筆,首尾利光相接,竟依舊如一雙那般合成好幾道圓圈,將蘇玉陵四方的出路全數封圍:“蘇姑娘!你說要點哪門穴道的好!”
蘇玉陵雖早已執起長劍形成劍圈護身,卻被張峰秀的身形晃得眼花繚亂,加之他判官筆端威風凜凜,一時不敢出手相攻,免再大意被傷。隻是對方身形愈發得快,自己應付起來漸感吃力。正當險些被點到京門穴之時,蘇玉陵眼觀他腳下,才頓然明了他用的乃是“六方錯合步”,迅思之下立馬一個進退滑跟,左腳後移,另一腳往前方掃了過去,對方剛到此處的腿便被自己穩當絆住。
張峰秀隻覺腳背一沉,原是蘇玉陵已猛然踩踏上來,情急之間便立馬抽腿躍開,立穩身子。
蘇玉陵見狀才鬆了口氣,卻在須臾間又見他移向自己身旁,步子依然疾快,情急間便立馬收腿,欲閃身。
“趁空!‘就坡下驢’!”
忽聽得朱綿櫳一聲喊,蘇玉陵一個機警,改退為進,緊了緊持劍的手迅速斜揮向對方肩頭。果聞“嗤”的一聲,對方衣裳破處,便汩汩流出一道鮮血。
張峰秀吃痛,握著筆的手微微顫抖。目光一掃蘇玉陵才收回的劍,稍一尋思,忍痛架起判官筆便是往上一扣,以筆頭撾住劍身:“‘神鷹鐵爪’!”
蘇玉陵眉心一皺,察覺長劍被狠狠壓製,又見對方橫施筆身將劍勾至他身前,筆頭處的鐵鉤已牢牢將劍卡住。動了動手,才發現長劍已然抽不回來。
張峰秀看著她大聲笑道:“這招‘蟹行雙螯’如何!”見蘇玉陵試圖繼續抽劍,便凝起內力猛拽判官筆,咬牙叫道,“‘猿猴取月’!”
“糟了!”蘇玉陵的身子不由得隨著手的方向往前一跌,隻得將手鬆開,長劍便一把被對方奪到了手中。
張峰秀一哼,用力將劍扔至遠處黃龍井湍急的潭水之中,劍身便瞬息沉沒:“這下可是蘇姑娘失了劍的!”說話時牽動肩膀處的劍傷,不禁倒吸了口氣。
蘇玉陵握了握拳,定定看向張峰秀。如今他隻憑半雙判官筆都能奪了自己武器,筆法果如傳言“妙筆縱橫,挽昆侖一峰之秀”所說那般絕妙。當下自己若要贏他,便得將他手中剩下的那支也奪了。幾次交手,當初在華山下又探了探他功夫,深知自己內力不及他,而拳掌略勝,輕功、反應持平,那此刻到底該從何下手?
張峰秀見蘇玉陵暗思,瞟了眼她手臂的傷口,又看向一旁的朱綿櫳,道:“如何?郡主若舍不得蘇姑娘再受傷,便乖乖回去吧。要知道家師此刻正忙著大會,可是無暇顧及郡主你呢!”
朱綿櫳看了他一眼,此刻隻擔心蘇玉陵的傷,便移步走向她去,身前卻又忽的襲近張峰秀的身影,麵色不禁一凜:“走開!”
“郡主——”張峰秀看著她,笑道,“老實說你們這麼上去當真沒什麼勝算,依在下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朱綿櫳蹙了蹙眉,伸出手一把將張峰秀推開,徑自往蘇玉陵走了去。
張峰秀立穩身子,微微一愣,隨即將目光瞥向蘇玉陵,淡道:“蘇姑娘,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如何看?”
蘇玉陵看著朱綿櫳欲撕開衣裾為自己包紮,便伸手一止:“櫳兒無礙……”又側臉對張峰秀道,“未帶櫳兒看到白雲山日出,我蘇玉陵可是沒打算著要下去的。”
張峰秀一聽,眯眼道:“既然如此,可別怪張某筆下無情!”
蘇玉陵朝他看了看,輕輕一握拳,邊將朱綿櫳稍稍推離自己身旁:“櫳兒瞧好了,我定要刺他第二個窟窿。”
是時同刻,水流潺潺的珍珠潭近旁,雲邁正以鷹隼般的電眸細細四顧周圍,好一陣過後,才將目光定在了站在不遠處的淩寂天身上,冷冷問道:“小郡主呢?”
淩寂天背著手,看著他淡回道:“若穀此話何來?小郡主,又是何人?”
雲邁唇角微動,邊緩緩走近淩寂天邊沉聲道:“定王府的郡主,靜商的女兒!”見對方不語,腳步一頓,恨恨道,“淩寂天,莫與我雲邁裝傻!你分明已見過靜商,否則早就不問江湖事的你如何會於今日出現在此!”說著神情是愈發陰狠,目中露出噬人的光來,“好個淩寂天……當年靜商走時,蕭灘一別,你如何勸的我!又如何發的誓!”
見對方如此咄咄逼人,淩寂天臉色也頓如霜凝:“‘今夜一訣,從茲往後,無複見她爾!若食半字,一麵一指,兩麵兩指,自、斷!’”字字璫琅鏗鏘,落地似能擊起滿地塵灰。緩緩揚起右手,沉沉接道,“我淩寂天當年的確高估了自己,可如今也絕不會做個違誓小人!”
雲邁一見淩寂天那已斷的整個腕骨,也無半分驚詫與感懷,隻目中瞬時燃起妒火:“一隻手……”
淩寂天輕輕一笑,垂眼默默看著自己的手道:“兩年前重見靜商,自斷拇指。我深知根本做不到不再見她,兩麵三麵,還不如將手一斷……”
雲邁一聽,有須臾的微愣。看了淩寂天好一會兒,忽然間卻又連聲大笑了起來。大笑,隻見他仰天笑,搖頭笑,捧腹笑,撫額笑,笑得久了,眼中似是帶起水光:“淩寂天啊淩寂天,你的誓言,在靜商眼裏根本值不了半分!她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就為見她幾麵,你不惜廢了一隻手……說來你真是可憐可笑又可悲!可憐可笑又可悲……”說著說著笑聲漸止,話音慢慢轉低而枯,腳步也略有虛浮,“是不是,可憐可笑又可悲……”
見雲邁忽怒忽妒,時笑時哭,淩寂天隻是靜靜地背手而立,目光淡淡地看著他:“你既知道自己可憐可笑又可悲,為何還不知反省?”又道,“算當年你一時衝動,算當年你無知輕狂,可這些年你若有一絲悔意,今日便可站到那周山擂台之上!而你,卻還在做著那種逃避之事……”
“住嘴!”雲邁目光一抬,冷聲打斷,“可憐可笑可悲說的是你!”緩緩伸出原先有些顫巍的手,指著他道,“你淩寂天不過是個食言小人,有什麼資格對我雲邁指手畫腳?殺了朱傳洵我又為何要生悔意?”說著輕輕一哼,“逃避……我雲邁也需逃避?我不過是要保小郡主一條命……她雖流著那朱傳洵的血,可畢竟是靜商的骨肉!”
淩寂天眯眼道:“你生性褊忌,因妒成恨,殺定王爺已是大過,本就該放過小郡主,何來保她命一說?”
雲邁哈哈大笑,朝他喝道:“天真!她是靜商的骨肉不錯,可卻也流著那朱傳洵的血!瞧我這麼一轉念,便可把她殺了!”說完卻又是一陣靜靜出神,低低自語,“可小郡主的模樣與靜商百般相像,我又何忍下手……”
淩寂天看著他搖頭道:“你便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