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邁一聽,側目睨向淩寂天:“是了,我還是個傻子……傻到那天竟被你勸動讓靜商走了!”眼底充血似又燃起火來,“也對啊,靜商即便不嫁入王府,也不會與你一起……”說時雙手負於背後,左手悄悄附上右手的手腕,緩步走近淩寂天接道,“你便是那麼想的是不是?靜商本與我相悅之時你就懷恨在心了是不是?”
“雲邁!”淩寂天心中怒氣頓湧,欲駁口,忽見對方背著的雙手在刹那間伸出,一個警惕,立馬縱身上躍翻至對方身後。卻不料雙腳才落地,對方竟也已轉過身,一手五指相並著直追自己而來!深知兩腿萬不可被他天譴功擊中,急亂之際弓腰傾身,雙腿旋風一掃,將泥石往前方揚了去。隻是才在這時,用來擋在下盤前的整隻右臂也突然感到五陣強勁的擊痛。
雲邁長袖一展揮開麵前石礫,卻見隻是擊中淩寂天本就出不了招的右手,冷哼一聲,突然合掌一拍,凝起十成內力,緊接著分開雙掌平推出去,掌風如江水泛湧,卷起萬層驚濤,口中叱問道:“小郡主是否已被你帶了過來!”
“‘錢塘夜潮’……”淩寂天迎麵一股涼風,心頭微感寒意,但仍神色自若,身形不變,隻迅速向後退移三步,避開對方雙手的碰觸。右臂卻仍在麻木之中,目閃精光冷冷道,“天譴功雖算不得邪門歪道,卻也是陰魅功夫。怕是因長年習此,你性子才變得愈發偏執!”
雲邁收回手,彎唇輕笑:“陰魅功夫?那‘虛懷若穀掌’呢?”
淩寂天一愣,忽覺胸前窒悶,隨即喉間腥膻,鼻中竟不覺流出一道鮮血,才知雲邁剛才那掌“錢塘夜潮”乃夾帶“虛懷若穀”暗力,未觸及而發奇功。當下便氣沉中丹田,步子也悄悄往後移動。
雲邁眼神一眯,斷不給對方任何閑暇機會。隻見他五指略曲,一招“金龜朝聖”又斜抓向淩寂天右手,招式雖平淡無奇,卻是有捉虎擒蛟之勢。
淩寂天的身形、反應及定力若是在從前,可說當世一人,然而五年來漸退武林,形衰柳蒲而心老江湖,若非因容靜商兩年前找到他告之定王府的事,他此次定然不會再來湊武林大會這個熱鬧。此刻一上來即麵對雲邁的急攻猛打,一時不免略有愣怔。剛欲縮手之際,卻察覺右手已牢牢被對方鉗在指間,不由得暗叫不妙。
雲邁微咬著牙,指上力道越凝越深,直把淩寂天肘關節轉得咯的作響:“我說你對靜商的感情還不夠深,既已廢了手,便不如將整個手臂都廢了!”
淩寂天怒視對方,肘處疼痛無比,卻是完全使不上勁。忽而麵色一紫,凝氣於和雲邁另一手相持鬥的左手,猛然一抽,兩指張開,直戳雲邁雙眼去。
雲邁大喝一聲,立馬鬆手飛彈開去。但見他身形甫定,複又衝撲上來。兩臂箕張,彈指擊往淩寂天左手的寸關尺脈:“‘探驪得珠’!”
這左手寸口三部脈,寸部候心、關部候肝、尺部候腎,皆十分緊要。淩寂天此前已敗了三回合,早凝神萬分,加之內功精純之極不易退化,一甩手,即刻運氣防禦。
於是雲邁在觸碰到對方手腕之際,指尖便給一股深湛的內力震得騰騰發麻,下意識間立馬收手。
他們二人這番進退攻守,皆已用了極為精湛的武學,先動手攻擊的雲邁若不能算準確相鬥時間,一開始的確可取得優勢,然而他攻勢一發,對方一直守勢抵讓,他自己精力必然相應削弱,對方便可以後來居上,乘虛而入。
淩寂天趁勢再上,左手探出,來勢極猛。隻見他的身形倏地揚空一閃,頓時分出迭迭幻影。忽聽得嘶啦一聲,接著極為清亮的啪啪啪三響,都未曾看明,左袖撕破的雲邁已是一個趔趄往後倒翻出去。淩寂天連忙跟上,長身如練,縱步已至雲邁背後,猛然追加一道掌力。方圓幾許之地刹那間砂礫亂飛,似是給狂風翻卷起來,把二人都籠罩在了塵沙之內。
身前連中的三掌與背心那一掌,兩股相迎的掌力一衝,雲邁隻覺腥氣上湧,一口血快要自喉間破出。當下以真氣攝於雙掌中宮,經夾脊穴,透玉枕,入泥丸,行歸複法,霎時便覺那口淤血盡化,胸中頓如海底見日,一片虛極靜篤之象。
淩寂天微微一愣,訝異他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化去自己那四掌的沉擊,心道如今對方的內力與五年前又已是另一層光景。不容多思,趁對方稍定之際又疾如閃電地欺近他身前,呼的一聲,一招“推輪捧轂”直擊雲邁的腹側肋軟骨。
雲邁自也了得,便在這頃刻之間,收了手間真氣立馬用他衡山派輕功中一式“夜探朱陵”直上脫身出去,且在避招之際,複使一招“海蟾還丹”的指法,在淩寂天的下頜骨處一彈。這一彈雖不望傷到淩寂天,但足以叫他趨利避害連身而退!
二人皆立定身子,雲邁心中一思:如此纏鬥下去,既耗功力又費時間,於他雖無利對我卻是有弊!天譴功自不能多用,可若是要速速了結他,也隻得全力一拚!惡念生處,忽的收氣挺身,兩手交架順向劃圓十圈,隨即雙掌一合,食指相凝著揮出,即便在白日也能隱約瞧見兩道白芒直射前方去。
幸得在對方運功之際已力灌腳尖,淩寂天有備間便以武林中上乘輕功穿雲步加之十成內力躍開了去,卻聽得滋滋一聲,鼻間吸入一股枯焦之氣,原是自己的衣擺被天譴功擊中竟著起火來!心中不禁大駭。
雲邁略一咬牙,目光急跟對方,一個虎步身形倏忽前縱,虎口撐圓,手心向下,五指分開又淩空揮去。原來之前那一擊他將力道全部貫注在食指,因此隻有兩道光芒射出,是以功力之深可致對方衣服燃起。隻是見淩寂天躲身如此迅快,兩道不足以追蹤,此刻便又散力而為,改以點製敵為以麵製敵。
但見潭旁,兩個身影兔起鳧舉,如鳶如鶻,前後追趕疾疾飛旋。虛光掠過,淩寂天的上身已被雲邁彈中三四道,但每次都有少許間隔,脈門雖然受到對方略帶陰寒之氣的內力襲擊,不過以自己的內功相擋,尚還不覺什麼麻木,想必是此前那兩擊已耗去雲邁許多精力。不過若照此下去,再接連被運彈三下,饒是自己內力再精厚,到時定然也禁不住。
忽聽得雲邁大吼一聲,麵色時青時白,臉上的猙獰之色是愈發明顯,卻也不難看出他元氣漸虛,印堂已微微發黑。
其實蘇玉陵先前說的天譴功發功較緩隻是一方麵,這天譴功極耗精神,因此連續使用危害也甚大,小則傷腑髒,大則失功力。雲邁怒極攻心,發功頗有些不受自製了。正相持間,隻見他耳朵一動,眼神掃向珍珠潭一旁的一堆草叢,又見淩寂天麵露驚色,不禁唇旁勾起一抹笑意。雙手一個下移,十指微張不動移至腹前,猛吸口氣,拚全力擊出最後一道白芒。
淩寂天隻覺腋中線處一麻,章門穴即被對方點著,脾髒驟感一陣震蕩衝擊,血氣傷阻,一時不得不蹲地吐納調息:“雲邁!”
雲邁一聲大笑,卻也被胸中一股悶慌淤氣嗆止,不住連咳了幾聲。這一番發功叫自己耗了七八成內力,若不再停下,隻怕自己也是要傷了內髒。稍稍一運氣,看了眼半坐在地的淩寂天,便迫不及待往那草叢間疾走去。
原來剛才相鬥之時雲邁忽聽得草叢之中有細微的動靜,便料想是朱綿櫳,當下便見他走近一把撥開那雜草木,看到的卻是此前在道上撞見的那隻白鶴顫著雙翅在吱吱低鳴,麵色不禁一怒:“竟沒死!”
這鳴啾在淩寂天身邊二十餘年,似有靈性,當下若不是因打鬥中雲邁那天譴功零亂漫布,無意將暗藏在此的它擊中,叫它難耐疼痛而撲翅,否則定然不會輕易發聲。
淩寂天心中憂急無比:他雲邁此刻看到鳴啾並未死,定一下想通之前自己的那兩聲急急叫喚乃引他來此之計!於是也顧不得體內混亂,立馬收氣起身,欲在雲邁動手之前阻止他,卻是見對方一個探身猛然將鳴啾抓了起來,隻聽得淒厲一聲鶴唳,鶴頸咯的驟斷。
“鳴啾……”淩寂天腳步一個虛浮,瞧著被雲邁扔至在地的白鶴,心中一陣疼,一陣哀涼。
雲邁輕鄙一笑,眯眼道:“若此,小郡主果真已經在前頭了?”
淩寂天一直平靜無波的眼神一狠:“你說呢!”
雲邁淡淡哼道:“你以為阮千隱和呂善揚那二人好對付?這麼上去便是叫她送死。”
淩寂天輕輕笑了起來:“若穀啊若穀,你當真可笑……你若真這麼想,便不會費盡心思將大會換在此地!小郡主原本帶著幾百侍衛尋仇周山便一定會死麼?分明是你不敢直麵犯下的罪!別再為自己找借口了,你倒是好好想一想,即便小郡主不找你報仇,有朝一日,你是不是也會鑽死在自己的矛盾之中!”
雲邁揚袖一甩,大聲叫止,腳尖一點便要往前方趕去。淩寂天縱步跟上,左手一探抓住他肩膀。拳掌交錯間,二人竟又鬥將起來。
那邊雲邁難擋,蘇玉陵這兒倒是漸入佳境。張峰秀看似麵有焦急,連連使出幾招“步線行針”急刺蘇玉陵周圍。蘇玉陵圈踏五步一一化解,閃肋側身到了他身後。卻見張峰秀下盤一沉,後仰著將判官筆飛出。蘇玉陵連忙使出一招“添枝接葉”的掌法,把那判官筆以掌背一斬,判官筆便一個打轉斜斜飛彈開去。又見張峰秀身子懸空一翻,雙足已是連環踢出,蘇玉陵不備間便給他踢了一個跟鬥。蘇玉陵一怒,劈空一掌發出,還在了張峰秀左肩。張峰秀身子晃了晃,含胸側旋閃,便落到判官筆處又將它拾了起來,一招“崔畔加壽”繼續向她胸口刺去。蘇玉陵移形換位,提膝直膝,張峰秀便又刺空,但見他衣袖一揮,重新布位朝她打去。
他這一招名為“引繩棋布”,又依著“三才交替步”而踏,步子小而疏散,前後重疊,雙足順向穿行躲閃,又將蘇玉陵背後輕易圍擋。但見蘇玉陵上身一側,雙腳腳跟提起,以腳掌為軸一轉,抽身間手上一招“裁雲剪水”便將對方的“引繩棋布”拆了。
張峰秀稍一咬牙,雙膝一曲騰空躍起,陡然間甩手將判官筆飛出:“‘大處著墨’!”
蘇玉陵心中一緊,伏地一滾拾起一片硬石,五指凝力往那判官筆彈去。相擊之處石屑亂飛,判官筆也旋施開來。
張峰秀一擊不中,便疾步接住判官筆再上,食指快速將筆身旋轉十圈,又一招“管翰生花”直飛了出去,直逼蘇玉陵胸口。
蘇玉陵當下又成步步為守之勢,隻得側身一閃躲避,右手袖管卻又被筆頭擦過而裂了口,幸得未傷皮肉。她見張峰秀這般收放自如,但又瞧不出他任何出招路數,不禁暗暗著急。
張峰秀自覺剛才那一招“管翰生花”飽含內力,且出手奇快,若是擊中之後,中者當立死,哪知又被蘇玉陵躲開,不免暗怒,卻又對她身形迅疾無可奈何,也一早就瞧出對方一直在趨長避短不與自己硬碰硬內力相較。這麼想著,手上依舊不敢怠慢,目光一瞥欲拾掇判官筆的蘇玉陵,飛身急上趕至她身旁,雙足忽的一頓,坐馬站樁,運起他昆侖派精純內力“增城九重”第三重,雙掌猛然擊向對方身側。
蘇玉陵低低一叫,側身間連忙接了那兩掌,隻聽得啪啪兩聲,一股強勁內力自掌間直入,讓她忍不住心頭一震,虎口也隱隱發疼。二人掌隙間似溢出電光石火,直叫驚險絕倫。
張峰秀“增城九重”內功雖不及阮千隱那般已練至最高層,不過相較於同輩已出眾了好幾倍。果不其然,不過多時,二人對峙蘇玉陵便落了下風。
瞧著蘇玉陵麵色漸漸發白,朱綿櫳心急如焚,咬了咬唇,直欲脫口而出,可話到嘴邊卻又猛然搖頭:萬萬不可!
原來,擔憂之際,朱綿櫳腦中突然閃過那《歸元真法》八十一字要訣,想到練成此法雖然要久經年月,可當下若稍稍將第一句簡而化之,也可叫蘇玉陵暫時敗了張峰秀,以此相協她。可幾個轉念之後,卻依舊沒有這麼做。
朱綿櫳悄悄一歎:淩寂天“世事難料”那四字誰也說不清,可十年前王府的慘劇卻是的的確確因那《歸元真法》而起。父王因此而亡,子舟因此而逝,我也因此飽受病痛折磨……真法從來不是什麼好物。如今玉陵若是沾了這真法,對她而言是福是禍又有誰人知?想當初若是玉陵真的練了顧違命的《龜息法》,不就早被我殺了麼?何況玉陵本就一身閑散,與我一起後已被拖累許多,豈能再為了我琢去她半分質樸?
正想間,心感鬱然又酸楚,卻是對上了蘇玉陵緩緩轉向自己的目光。朱綿櫳的心微微一動,覺得對方的目光柔暖又清明,通達許多世事的同時,也總知曉自己的心事。
蘇玉陵手間麻滯,內氣浮亂,對著朱綿櫳微笑著搖了搖頭,似得一時的心底安寧。又轉回張峰秀,心道若是再拖下去,待得對方收手,傷害怕是更大。輕輕一咬牙,猛然間便脫了手,體內一股強氣騰衝上湧,口中吐出一大口血來。
“玉陵!”朱綿櫳心一顫,顧不得,便要跑向蘇玉陵去,卻是見她一抹嘴邊的血又重新縱身躍起,直直朝張峰秀發掌。
張峰秀輕哼一聲,身形閃處已拾了那支判官筆,一個起承開合,頓出右手,幻起萬重筆影,刹那之間東南西北,南北東西,呼呼如夾著風雪之聲,筆尖過處似帶起花樹隱隱、青山遙遙,而實則是照著蘇玉陵的奇經八脈依次點刺,看似繁亂卻是疾而不紊。但見他突然易行換位,一支筆快到蘇玉陵肩頭之時忽而下移往她商曲穴點去。
蘇玉陵不得已運起閉穴法,經脈才不至於受到損傷,隻是如此耗力非常,才受到內傷的自己延時不得。心急間身形一晃,踏巽方、走震位,心中一疑,竟正巧從對方筆下交縫中穿了出來,暗叫僥幸。
張峰秀可不停歇,追連直上,運足手間之力貫於筆尖,倏地翻身往下又轉而戳向蘇玉陵後腿的委中穴,與此前那遼遠飄渺或繁急的筆法有異的是,這回筆頭顫點,過處筆光跳躍,輕而靈動,一刹那如鱗集毛萃,相映生輝。
朱綿櫳細看了良久,見張峰秀筆法收放轉合間極似作畫技法,鉤斫攢聚、枯筆濕筆種種,運墨如兼五彩。腦中搜尋一會,臉一抬,朝蘇玉陵喊去:“玉陵!張峰秀所使,乃‘一筆畫江山’之法。你且照著我說的打他!”
蘇玉陵一愣,即刻應了一聲:“知道了櫳兒!”
那“一筆畫江山”乃判官筆至高絕招,便是在被敵手奪了一支筆後所使,其緊要性可見一斑,周密狠辣自也不在話下。朱綿櫳先前見了張峰秀那兩招“大處著墨”“管翰生花”,還道是他借虛掩實,畢竟如此繁雜多變的功夫對於習武不達二十年的人來說,可謂難學無比,卻未想這張峰秀竟能使得,雖不能說精妙絕倫,可也算中規中矩,在敵手不知如何拆招的情況下,足可將其製住。若是如此,剛剛那萬重筆影定是“六遠七觀”一招,極是高遠,曠闊昆侖、微茫南溟、遙廣峨眉、縹緲洞庭皆如在眼底;而那驟然一轉,則是“金錯顫筆”,如蹄馬下揚州,鶯飛草長、煙花魚躍,頓時間滿目春光。
張峰秀聽得朱綿櫳說話,眼神一眯,朝蘇玉陵喝道:“既然如此,接招吧!”話畢,判官筆前後一分,哢嗒一聲竟頓長半尺,原是筆中隱藏暗格,直指蘇玉陵的腋中輒筋穴去,“釘頭鼠尾!”
蘇玉陵身軀一晃,耳中傳來朱綿櫳“化鶴歸遼”四字,登時張開雙臂,雙腳走空,那筆尖便從腋下刺空,看似極其危險卻又避得分毫不差。趁身子未有遠離對方,忽而左手一探,朝他天宗穴點去。張峰秀急用“摽有梅”一式輕功往下撲身,躲開蘇玉陵後倏忽一個盤旋,橫飛筆身,筆頭筆尾分別往蘇玉陵腿處的足三裏穴和膝陽關穴打去。蘇玉陵“飛芻挽粟”,腳腕偏甩,又避一招,手攜強風,反身斜向張峰秀的肩井穴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