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團結笑了。
“我竟不知還會留下這樣的傳說。”
慈眉一點成眷屬,紅繩牽過三世緣。
漢人都供奉月老,傈西族人卻是六十年前才知道。艾朵和蘇力青這對有情人在被救出生天之後,曾到月老廟拜祭,李團結閑來無事,非要跟過去,齊流木無奈,隻得一起。
那時距離登天節不過幾天,饕餮還沒有原形畢露,傈西族一片平靜祥和,歲月靜好。許多情侶趁這個機會跳舞,對歌,趕海,拜廟...以往沒什麼香火的姻緣廟的門檻幾乎被踏破。
即使是烈日炎炎下的九百九十九級台階,也擋不住青年男女求愛的步伐。
齊流木站在山下,仰望著長的望不到邊的台階,白淨的臉蛋上浮現出些許無奈和為難。
蘇力青輕咳一聲:“我們先上去了,你們...慢慢爬。”
說完,他牽著艾朵,急於逃避尷尬,兔子一樣竄上去了。
李團結悠然自得的邁上台階,一步步向上走去,完全沒有要用本事的意思。齊流木隻得跟在後麵,一步一級,在日頭的灼烤下,竟走出了些朝聖的感覺。
不時有汗流浹背的情侶停下來歇息,旁邊的女孩喘著氣問:“這個樓梯..為什麼修的這麼長啊?累死人了。”
男的笑道:“你不知道,這樓梯足足有九百九十九級,又高又陡,長如登天,隻有自己走過這天梯,才能表現我們的虔誠。這就是求姻緣的第一道考驗,要不是真有情,誰願來受這個罪?”
齊流木深深的埋下了頭。
李團結瞥了他一眼:“你臉紅什麼?”
“...熱。”
李團結不置可否,仍不緊不慢的往上走。比起彎著腰,抖著腿的情侶,他看起來不知要輕鬆多少倍,可他仍像個最普通的凡人一樣,隨眾人一起緩步前行。
路太長了,齊流木忍不住開口:“為什麼...要來湊這個熱鬧?”
總不可能是真的來求姻緣的吧。
“很有趣,不是嗎?”李團結道,“即使沒有瘋魔一樣的崇拜,人類仍喜歡將命運寄托在冥冥中的力量上。”
齊流木想了想:“人間的很多儀式,與其說迷信,不如說祈福,隻是寄托著一種美好的願景。如端午的賽龍舟,中秋的賞月,元宵的燈會,除夕的鞭炮,已經成為一種習俗,即使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也會這樣去做。農曆十二月二十四,幾乎家家戶戶都要祭灶,把融化了的東糖塗在灶王爺的嘴上,這樣灶王爺回天庭報告時就說不了壞話了。這真的代表著他們奉灶王如神明了嗎?不,這是因為中國人的骨子裏,就有一種對天地自然的敬畏,這種精神外化成了滿天神佛。祭拜神明,實際上是在感謝自然,感謝風調雨順的天氣,感謝肥沃富饒的土地,感謝長江黃河的澆灌,感謝春花冬雪的四季,因此人才能吃飽穿暖,自食其力。人們並不會將越過越好的生活隻歸功於自己,敬畏自然,反而是一種腳踏實地。”
“我以往隻覺得寄希望於神佛是懦弱之人的逃避,你這樣一說,倒顯得我的論調卑鄙了。”李團結饒有興趣的問,“那你說這些你口中的普通人,與那些信饕餮的人有何不同?”
“普通人的許願是許願,迷信之人的許願是索求。普通人認為心誠則靈,所求不過一個心安,在寄托了美好願景之後,還會努力奮鬥。迷信之人則是孤注一擲,對神明提出不可能實現的要求,比如長生不老,死而複生,這都是不現實的,違背客觀真理的。這種索求不會讓神明困擾,卻會把他們自己的精神拖垮。最後就會變成如你所說的,逃避現實的狂熱分子。”
“有趣。”李團結思索著他這番話,微微笑了,“那你呢?你相信嗎?”
齊流木頓了頓:“我不知道。”
“怎麼說?”
“這世間有太多不得已,很多事,並非你想就能做到。情字之上,更難勉強。即使心意相通,也總有這樣那樣的情非得已,讓有情人無法終成眷屬。”他的表情很平靜,好像早就將這件事想了很多遍,慢慢將那思緒吐露出口,“如果真的能在一起,自然不用紅線來牽,反倒是心懷忐忑的人,會將紅線緊了又緊。”
李團結輕輕笑了。
“你好像很有共鳴的樣子。”
齊流木腳步一停,這才回過神來,趕緊住了口,掩飾般的加快了腳步。
他們在長長的台階上如螞蟻一般徐徐爬行,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了小廟的一角,和無數紅綢飄蕩的影子。
“...總算到了!”
走在前麵的艾朵和蘇力青滿頭大汗,姑娘的腿彎都打顫了。但不知為什麼,許多青年垂頭喪氣的坐在台階上,霜打的茄子一般,他們手裏握著被汗浸透的紅線,籠罩了一層蕭瑟的夕陽餘暉。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他們竟然爬了一下午。
蘇力青疑惑的問:“你們怎麼了?”
青年擺擺手,垂頭喪氣:“...白跑一趟。你自己去看吧。”
他們進了廟門,才看見月老像的背後空空如也,竟然直接露出了山水的顏色,那慈眉善目的泥像也被砸壞了一半,淒慘的袒露著裏麵的粘土和碎絮。
有人攔著他們:“危險,危險!別進來了,幾天前就塌啦!”
蘇力青和艾朵見果真如此,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們爬了一下午,就為了將兩人的姻緣栓牢,結果不僅什麼也沒撈著,還要原路走下這累死人的天梯去,想到這,渾身的勁一下子就卸了,好像明白為什麼這些人都坐著不走了。
打擊太大,不想動了。
齊流木看著這破敗的廟宇:“請問,這裏怎麼會變成這樣?我記得這幾天並沒有下雨,也沒有打雷閃電。”
“怪就怪在這裏嘛!既不是山洪衝垮的,也不是打雷劈塌的,就在前幾天的夜裏,我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聽到轟隆一聲,趕過去的時候半邊廟就塌了。”
他的同伴接茬道:“我看啊,是神明不喜歡現在的年輕人這種私定終身的風俗,所以才降下了懲罰...不然廟好端端的怎麼會塌呢?我們正要去告訴神婆這件事呢。”
蘇力青一聽就緊張起來:“告訴她幹什麼?”
“這是不祥之兆啊。就著這個事,把這座廟拆了算了。本來嗎,這姻緣廟和月老都是漢人的東西,和我們傈西人什麼關係呢?”
“你...你怎麼這樣說話!”蘇力青急急道,“這麼多人來拜月老,就是喜歡這座廟,相信月老能賜下好姻緣,大家都喜歡的東西,幹嘛非要毀了呢?這不是傷人的心嗎。”
“毀不毀也不是我說了算,這些話你跟神婆去說啊。”
“你...”
艾朵拉住了他的胳膊,搖了搖頭。
和他們爭論是沒有意義的,兩個苦命的年輕人隻能如坐在台階傷的一眾人一樣發著呆。
齊流木把廟饒了兩圈,又問那人:“那天夜裏,你們有沒有聽見別的什麼聲響?”
“什麼?”
“比如...野獸的吼叫聲?”
兩人對視一眼:“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像虎豹一樣的獸吼聲響了好幾次,震的人耳朵發麻,我們猜,應該是山中的野獸被驚動了,嚇得我們都不敢出去呢。”
齊流木的目光看向了李團結。
那凶獸無辜道:“看我做什麼?”
齊流木將他拉到一邊:“那天,你扮作艾朵,將能變形的藥物下到了饕餮的酒水裏...你很久都沒有回來,外麵出了好大的動靜。等你回來的時候,身上還帶了傷...”
李團結打斷了他:“你的意思是,廟是我弄塌的了?”
齊流木沉默半晌,對著後院濕潤泥土上的巨大凹陷,拿著他的手比了比:
“證據確鑿。”
李團結眉頭微挑,並沒有否認,反手將那抓著自己的手納入掌心中,有趣一般揉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