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罕從皇帝那兒出來,在心裏默默吐槽,甩袖子去侍奉皇太後去了——姑姑說了,皇帝和娜木鍾,能勸就勸勸,勸不了就別白費功夫,皇帝那兒哄著騙著讓他對你好就行了。後宮不得幹政,別的事兒你也管不了,好好侍奉皇太後才是硬道理,兩宮皇太後,尤其是聖母皇太後的大腿要抱緊了!世間男子,少有能真的無視父母兄弟的,就算如皇帝這個德行的,他頂多也就是吼一吼,過後還得來賠罪,絕對不敢真的做出忤逆皇太後的事情來,隻要皇太後喜歡你,他就是不寵愛你,也不敢無視你!
賽罕認為這真是人間至理。
何況兩宮皇太後對她一直都非常好,她侍奉起她們來也絕對是真心誠意的,而且就她本人的經驗來講,跟皇太後打交道比跟皇帝打交道容易多了——皇太後講理啊!賽罕最恨不講理的人了,偏偏娜木鍾和福臨都是一個德行!傻子才花功夫在他倆身上呢!
“好孩子,你有心了。這滿宮裏呀,也就你不讓人操心了。”這頭賽罕勸完皇帝和娜木鍾,那頭大玉兒和哲哲就接到了小太監的回報。看著眼前不驕不躁、進退從容的小姑娘,大玉兒第一萬零一次地在心裏歎氣。
接過賽罕奉上的茶盞,蘇茉爾拿來一個錦盒,大玉兒打開,遞給賽罕,絲絨墊子上躺著一個顏色嬌嫩的玉鐲,晶瑩剔透的白色玉石上泛著幾條鮮紅的紋理,“這還是我做格格的時候,母後皇太後賞給我的,我一直都沒舍得戴,現在呢,這顏色又太嫩了,我也戴不了了,就送給你吧。”
“奴才謝太後賞。”賽罕一臉歡喜地接過鐲子,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晃了晃,笑問蘇茉爾:“蘇嬤嬤,好看嗎?”
“好看,好看,格格這青春年少的,戴什麼不好看呀。”蘇茉爾笑著回答。
賽罕很高興地告退了,大玉兒看著她走出門,搖搖頭,對蘇茉爾道:“你說,我當初怎麼就鬼迷了心竅答應了選娜木鍾做皇後來著?”
蘇茉爾一臉尷尬:“格格,現在說這個話還有什麼意思啊。”
大玉兒再次歎氣,“唉,是啊。”她也不知道是對蘇茉爾還是對自己道:“宮裏的女人,嫉妒爭寵才是最傻的,恪守本分,進退有據,寵辱不驚,這才是安身立命之道啊。”
賽罕樂滋滋地戴著鐲子回到自己屋裏,把鐲子拿在手裏來回賞玩,心情大好,覺得自己這一回力氣真沒白費。
娜木鍾,你再繼續這麼傻下去,連你親姑姑都要放棄你了,你們姑侄三代,母後皇太後給她的鐲子,就算戴不了也不應該給我的,你才是皇太後的侄女,可是現在……
沒關係,掐吧,你們繼續,不用管我,你們掐一次,我就勸一次,賺錢兼給自己加分,奏是這麼容易!
“秋桐,”賽罕喚來身邊的大丫頭,“把這個放到我梳妝台上的那個首飾盒的暗格裏好好收好,不要讓人看到了。”尤其不能讓娜木鍾看到。
秋桐依言把鐲子拿下去收好,知道這是皇太後賞的,格外小心翼翼。
——嗯,聽姑父說他已經把鄂碩調回了京城了,大概再過上些日子就能到了,到時候得備禮登門去拜訪一下。
鄂碩家返京,收拾安頓好了還沒幾天,賽罕稟報過皇太後之後,就上門了。當然,她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跟著嬤嬤,身邊帶著丫鬟,手上提著禮物。
江南水土果然養人。
賽罕看著有段時間沒見了的宛如,心下這麼感歎。
瞧瞧這皮膚,雪白得晶瑩剔透,就跟一掐就會出水似的。不過一兩年的時間,她抽條兒抽得就像換了個人,雖然穿的也是旗袍,梳的也是滿族發式,可整個人都透出一股江南獨有的婉約柔美,好似潺潺流水,跟滿蒙女子完全不是一個風格的,到時候選秀,不惹人注意都不正常啊喂。
話是這麼說,不過賽罕認為,宛如早就注定了要入宮了,所以,是不是惹人注意什麼的,沒啥區別。既然大家未來都要在同樣的老板手底下幹活,就要事先打好關係,日後好好相處喲。
賽罕跟宛如再次見麵,彼此都挺高興,兩人吃著點心,聊著江南風光,由於兩人的通信一直都沒有中斷,所以交情一點也沒有減少。此次回京,宛如自然是忘不了帶禮物給賽罕,大部分都是一些精美的刺繡物件,賽罕很喜歡,她給宛如的則是一套最近京城流行的首飾。
不知不覺大半天就過去了,賽罕帶著一肚子新鮮見聞和南方點心,滿足地抹了抹嘴,婉拒了鄂碩福晉留飯,趕回皇莊去了,留下宛如被父親和繼母緊張兮兮地詢問了半天。
在聽到宛如說“賽罕問我還記不記得皇上什麼樣兒”的時候,鄂碩心裏激靈了一下,心下不由得有些犯嘀咕——賽罕格格是攝政王的內侄女,還是兩宮皇太後跟前的紅人兒,而且聽說連皇帝都對她格外不同,她其實也就已經名分早定,注定是皇家的人了,而且她出身也好,又有多爾袞夫妻,位份絕對低不了。
她問宛如是不是還記得皇上什麼樣兒……這話,是個什麼意思?
然後他再想起來當初自己下江南的時候太後還特地囑咐“要好好教養你這個女兒”……
難道……?
鄂碩的思維開始無限延伸。當然啦,他是沒敢妄想什麼皇後之位的,大家都知道皇後已經內定了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氏娜木鍾,剩下的主位就是要在蒙古諸部和滿洲各大族裏擇取的,也就是說,自己女兒已經被皇家看中了?
鄂碩有些惴惴。說實話,他這女兒,身份確實有點麻煩。
鄂碩元配早就故去,現在的福晉是他的繼室,舒舒覺羅氏,是順治初年的時候嫁進來的,當時宛如大概五歲,她媽是鄂碩的侍妾,宛如兩歲的時候掛了,因為她是漢人,所以側福晉什麼的就不要妄想了,然後鄂碩的元配也掛了,鄂碩當時還沒兒子,還怕女兒沒人教養,一年期一過,迅速娶了繼福晉過門。順治二年的時候舒舒覺羅氏生了唯一的兒子費揚古,其後再無所出,全家上下的侍妾什麼的也沒有一個人再生出個孩子來的。雖然兒女少了點,不過少也有少的好處——清靜,將來女兒嫁出去,兒子直接襲爵就得了,他用不著再費老鼻子勁兒去給其他兒子謀前程。
宛如是他唯一的女兒,雖然是當嫡女養的,可畢竟不是貨真價實的嫡女。而且,壞就壞在她還有一半的漢人血統,滿漢不婚,所以滿洲大族的好人家是絕對不會要她當兒媳婦的。可是嫁給宗室當小老婆?太掉份兒了!他實在舍不得。算來算去,也就隻有給皇家當小老婆還不掉份兒了,看起來也確實不錯,可是……
鄂碩和老婆問完話就一起回房了,鄂碩想了想,吩咐老婆,要加大對女兒的禮儀規矩課程力度了。
舒舒覺羅氏人不壞,她自己生了兒子,底氣足得很,加上家裏血脈實在單薄,實在沒有爭寵的必要,所以對宛如這個庶女也挺疼愛的。聽丈夫的意思,宛如是要進宮的?她倒是很高興——叫宛如去當小老婆,她也不願意啊,畢竟是自己養大的姑娘,自然想她有個好歸宿,自己也算是了了一樁大心事。如果能進宮,也不錯啊,憑宛如的才貌出身,封個嬪大約不成問題,也算是主位了,也不會被人踩,將來也算是兒子的一個助力。
想到這裏,舒舒覺羅氏高興起來,叫過宛如身邊的嬤嬤丫頭,加大力度耳提麵命一番,命她們務必伺候好了姑娘。
賽罕捧著一大堆精美的繡品,坐在馬車裏晃啊晃的回到了山莊。進了自己的院子,就看到皇帝福臨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手裏抱著她的貓(就是多爾袞從山東帶回來的臨清獅子貓中的公貓,取名“花生米”),玩得興高采烈,小唐在一邊伺候著,看得出來似乎也挺想抱抱花生米的,可惜,他哪敢說呀。
賽罕嘴角抽了抽,走過去行了個禮:“皇上怎麼來我這兒了?”
福臨擺了擺手,“悶呢,想找你出去散散心,沒想到你居然不在。你去哪兒啦?”
花生米這時候瞅準了機會,掙脫出了皇帝的魔爪,跳進了賽罕懷裏。
“哦,宛如回來了,我去看她來著。”賽罕摸著貓,漫不經心地回答。
福臨的眼睛“唰”地亮了,抓住賽罕連聲問:“宛如回來了?她好不好?她……如今是什麼樣兒了?”
賽罕輕飄飄地把袖子從皇帝手裏抽出來,翻了翻眼睛,“她自然是好的,長得麼……”她頓了頓,“這可不能告訴你,你一個大男人,打聽人家小姑娘長得什麼樣?害不害臊啊。”
說罷便一臉正氣地甩開皇帝,抱著貓往屋子裏走。福臨也不生氣,接著上來各種扯袖子,嬉皮笑臉:“好賽罕,你就告訴我吧。”
賽罕一臉不耐煩,“去去去,好沒羞,少年郎淨想著小娘子。”接著問:“後天我去西山清涼寺上香祈福,你去不去?”
“清涼寺有什麼好去的,一堆和尚……”福臨剛嘟囔了一句,就看見賽罕眯起了眼睛,福至心靈,立刻改口:“去去去,當然要去的,我去跟皇額娘說一聲啊。”說著便一蹦三跳地走了,小太監小唐趕緊屁顛屁顛地跟著皇帝走了,臨走賽罕還給他抓了一把糖果。
清涼寺也是京城有名的大寺廟,方丈行森乃得道高僧,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就是麵對皇帝和太後也一樣從容,是個體麵人,大玉兒聽說福臨要陪賽罕去上香,沒說啥話就同意了——賽罕是個特別有分寸的姑娘,目前皇帝和娜木鍾互相看不對眼的情勢下,賽罕是唯一能在兩人中間勸解的人,她巴不得皇帝跟賽罕親近,總好過讓他想著宛如丟不開手。
風和日麗,一行人到了西山,滿山的紅葉似火,如同晴空中流動的一抹抹霞光,令人心醉。
清涼寺建在西山上,但沒大到占了整個兒西山,故此,西山半山腰還有前朝興建的一所園林,戰亂時荒廢了,後來又由多爾袞撥了點錢重建了起來,如今也是權貴人家的遊覽勝地。
賽罕是有正事兒的——上香祈福,祈求自己家人長命百歲,祈求皇太後玉體康健,還得順到祈求一下皇帝別抽風。
“我去上頭廟裏上香,你在這兒呆著吧,不許亂跑啊,你敢亂跑,我下次就再也不帶你出來了!”賽罕上山頂之前,把皇帝和幾個陪同的小太監扔在了園林裏,順道恐嚇一下皇帝。
“哦,你去吧……要不要我陪你?”福臨還就吃她這一套,非但沒生氣,還特別殷勤地問。看得幾個跟著出來的侍衛心裏嘖嘖稱奇。
“不用了,現在這個時段兒正是專門空出來給女眷上香的,再說你也悶了好久了,今番出來就好好放鬆放鬆,呆會兒我叫人送齋菜來給你吃。小唐,好好伺候你家主子啊,不要走得太遠了。”賽罕囑咐完了,就走了。
秋日的西山樹林,楓葉紅於二月花。福臨帶著小唐在園子裏溜達,他今日的打扮就是個普通的富家公子,小唐扮成書童,兩個喬裝家丁的侍衛遠遠綴在後頭。
福臨知道他因立後之事惹了兩位皇額娘非常不快,不快到兩位都跑出宮養病去了,他自己也十分不安,所以叫他過來侍疾他也就老老實實過來了,半句話都不敢再說。前幾天,哲哲還把他叫過去說話,雖然沒有大聲訓斥他,但看著她臉色蒼白地靠在榻上苦苦勸他不要再做出令大玉兒難做人的事情,語氣裏那種幾乎稱得上哀求的情緒叫福臨特別難受,心裏很有些鬱悶。
他也不是傻子,知道今天能出來是因為他說他要陪賽罕來,否則的話他娘還不一定會放行呢,賽罕一向得兩宮皇太後的喜愛,所以他可不能惹著了賽罕,免得賽罕再也不給他說情,於是乖乖地在園子裏呆著,不去別的地方。
但是他又覺得賽罕心裏是向著他的,昨天他跟她打探宛如的事情,她嘴上刺他幾句,可也沒有什麼不高興,還叫他今天陪她來上香,難道……?
福臨想到這一點,高興起來,在園子裏走啊走,帶著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期待。
西山的秋色特別好,時不時能看見帶著仆婦丫環的滿洲格格們在一起玩。如今的清國上層社會並不如曆史上一般規矩森嚴,男女大防也沒有那麼重,姑娘們隻要帶夠了下人或者有個兄弟侄子什麼的陪著,出來玩一玩也沒什麼不可以,見了外男也用不著太過緊張。
福臨走啊走,走到一條小溪邊,突然眼睛就定住了,接著慌不擇路地拉起小唐跑到山石後頭躲著。小唐順著皇帝的目光望過去——溪邊坐著讀書的那個女孩,可不就是皇上心心念念的宛如格格嘛!雖然兩三年沒見,可是還是能認出來,無他,宛如的氣質實在是非常獨特,讓人看一眼就忘不掉。
女孩子們三三兩兩在林間嬉戲,有的鬥草,有的閑聊,有的歡笑追逐,隻有宛如一個人在溪邊一塊石頭上坐著看書,兩個應該是她小丫環的女孩遠遠地守著她,並不敢過來打擾。
遠處的兩個女孩瞥了宛如一眼,竊竊私語。
一個女孩好心地道:“你看宛如,都沒人愛跟她玩兒,咱們去找她說話兒吧!”
另一個不屑地哼了一聲:“沒法子,她跟咱們格格不入,哼,半個小南蠻子!”
僻靜的山石後,福臨、小唐窺探張望著。
福臨驚喜道:“啊,宛如在那兒!我就說嘛,賽罕幹嘛要今天帶我出來……”
小唐忙低聲道:“噓……萬歲爺,別出聲啊!”
福臨癡癡地凝視著宛如臨水沉思的孤單側影,流露出傾慕、憐愛之色。
小唐低聲勸道:“您不是就想見宛格格一麵嗎?好了,見著了,咱們走吧!”
完了完了,後頭還有兩個侍衛盯著呢,他家萬歲爺這麼異常的行為舉止,回去之後他們一定會上報皇太後的!到時候……
小唐是個靈醒人,心靈手巧,心靈手巧,所以手巧的人一般都很聰明。當年他因為這一手紮風箏的手藝被皇帝一時興起留到身邊伺候,雖然級別跳得有點大,卻也沒出過什麼紕漏,重點就是因為他特會看人眼色——他是皇帝親口要的人,自然是皇帝的心腹,心腹的職責,其中一條就是在主子做出不恰當決定的時候盡職盡責地提醒,否則的話,出了什麼令太後震怒的事情,皇帝不會怎麼樣,他這個奴才就是太後遷怒的對象,妥妥兒的!太後一根指頭就能碾死他,難道皇帝還真能為了個太監忤逆母親?
皇帝有多喜歡宛如,別人不知道,他這個貼身伺候的還能不知道?可是皇太後的態度,聽看著皇帝長大的老諳達李公公說,可是淡淡的,這……
小唐打眼一看,妹呀,皇帝那一臉的豬哥相喲!
陰私之事有多忌諱,小唐比皇帝懂得可多多了,他急得要命,正要拉著福臨閃身離開,福臨一把將他扯回來:“開什麼玩笑!好不容易到了這兒,不說上幾句話怎麼甘心!”
小唐冷汗都下來了,苦著臉哀求:“萬歲爺……”還說話!孤男寡女的,這就是私相授受啊!
福臨眼睛一瞪:“少囉嗦!”
小唐皺著眉道:“可是您看,這麼些個人在,哪兒說得上話呀!還是走吧!”
福臨苦思對策,突然靈機一動,喜道:“有法子了!跟我來!”
宛如哪裏知道有人偷偷地窺視自己,她對周圍的歡笑聲置若罔聞,一人在溪邊獨坐沉思。
溪麵上,不時有枯紅的楓葉漂來,宛如驚奇地發現枯葉突然多了起來。有幾片漂得較近,她凝目一瞧,葉上仿佛寫有字跡。她愕然不解,看著枯葉逐流而去。這時,有一片巴掌大的枯葉正好漂過她身邊,被石頭擋住。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俯下身撿起,定睛一看,上麵寫著蠅頭小字,像是《詩經》裏的一首。她不禁輕聲讀出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