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她心中一動,緩緩轉頭,朝上遊望去,不見人影。她低頭看看手中的枯葉,葉子上的字體很漂亮,她猶豫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沿著溪岸朝上遊走去。
宛如走了一段,停下來。溪水潺潺,林陰森森,滿地楓紅,清幽無人。她望了望,正想轉身離去,一抬頭,卻看見溪邊蹲著個人,拿著支筆往紅葉上寫著什麼,看模樣應該是個半大少年,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宛如突然有點心慌,暗恨自己多事,轉頭想走。福臨早聽到聲音了,站起身來,四目相對,宛如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隻好硬著頭皮按著同輩之間的禮儀福了下身子。
“啊,這位格格,失禮了,我叫富寧,覺羅氏,是滿洲鑲黃旗下的,不知格格是?”福臨按捺下心頭的狂喜,裝作慌亂樣子,朝宛如施禮。
“哦,我是內大臣鄂碩家的女兒,見過公子。”她舉起手上的紅葉,“這……是你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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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她矯情,滿人向來重武輕文,就算是如今有了京師大學堂,教的也主要還是騎射、兵法一類東西,文學類的真的很少涉及,更別提《詩經》,就算它是少年必讀科目,也改變不了它包含了很多情歌的事實,尤其是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類的,不要太明顯好嗎!
這裏麵又有個緣故——京師大學堂是多爾袞首倡並且開辦的,教育方針就不可避免地要符合多爾袞心目中的好少年標準。
在目前的國情下,多爾袞希望旗下少年能多在軍事上用功,多鑽研文武韜略兵法戰術,四書五經什麼的,通讀過就行了,用不著學太多,萬一學成個酸腐文人,變成洪承疇那樣,學問不少,可年紀一把了還要跟小姑娘勾搭,真是太討厭了。
作為一個正常的封建社會男人,多爾袞本來就沒啥浪漫細胞,兼之結了婚之後就受娜仁影響越來越深,喜歡讀曆史,喜歡讀雜書,最討厭風花雪月之類粘粘膩膩的東西。皇太極和海蘭珠那個“關雎宮”以及後來的一係列神展開把大家都惡心壞了,多爾袞由此格外不喜《詩經》,認定這東西會教壞小孩子(真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明令學堂裏不許教這個,教唐詩宋詞可以,教這個……必須不行!
所以如今的狀況就是,旗下子弟都讀書,但是文學青年神馬的……那是必須沒有的,文學青年,是要被抽打的——沒錯,就是字麵意義上的抽打。
——每個月學堂演武考核,那可都是真刀真槍的實戰啊親,就是刀沒開刃,把人砍下馬也是不成問題的。滿人馬上得天下,如今天下也沒完全平定,自古軍功最重,有那個時間誰不去練功夫將來進軍隊掙軍功,讀這些玩意兒,到時候被人從馬上抽下來,臉就丟大了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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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臨點頭感慨道:“喔,是啊。方才我心中一時感觸,所以錄下了《詩經》中的這一段。後來,又覺得孤寂寥落,便放它逐水而去,盼能稍減愁思。”
宛如很驚訝,“你跟一般旗下少年真是太不同了。他們……光是知道《詩經》的,恐怕就已經寥寥可數,何況是讀過。”
福臨歎道:“因我久慕中原文化,所以跟他們都不太合得來……”
宛如聞言,大有知音之感,忍不住打斷道:“我也是!”——她跟她爹媽在江南住的時間不算短了,江南風光秀麗,文風最盛,不受影響才怪!
她轉念一想,又道:“當然,他們也有理,畢竟我滿洲尚武不尚文,祖宗是以騎射武功得天下。”
福臨搖頭道:“不,如今早已時過境遷!麵對中原這萬裏江山,不理解中原數千載文明,如何化育中原無數百姓?咱們不能再墨守成規、畫地自限,老掛著在關外時騎射武功那一套;要融入這文化裏,根植這土壤中,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記得我啟蒙時,首先就學寫‘天下太平‘四字;咱們不是來燒殺擄掠的,而是來想法子,讓人民都能安居樂業的。格格,你說是嗎?”
宛如驚訝又感動,半晌方道:“我阿瑪……人挺開明,他說,攝政王非常英明,能征善戰,於國事也有遠見,可是畢竟是老一輩,馬背上長大的人,免不了要有些重武輕文的,攝政王還是好的了,畢竟年富力強,思想也不同於大多數宗室,可同攝政王一輩兒的宗室貝勒們,他們……嗨,老一輩這是改不過來了,隻盼著下一輩能兼容並包,真正做到文武雙全。我衷心期望皇上的想法,也同你的一樣,那麼‘天下太平’這四字,就有實現的一天了!”
福臨微笑道:“相信我,皇上的想法,會同我的一樣!”
………………
兩人不知不覺就順著話頭聊了下去,越聊越投機,彼此之間都發現對方的思想跟自己是那麼相近,不知不覺就坐到了一起,聊了將近有一個半時辰(也就是大概三個小時!)還不覺得累。
小唐帶著兩個侍衛躲在不遠處的山石後,一顆心簡直如同被放在沸油裏煎,兩個侍衛不好說什麼,私底下卻交換著不讚同的眼色——宮裏侍衛也是大家族出來的子弟,看到這種情況哪有不犯嘀咕的。
這邊的兩個人完全沒有覺察到旁人的心理活動,自顧自地交談著。
宛如鼓勵道:“富寧,你有這樣的見識,又出身覺羅氏,也算是皇室近支了,將來一定是旗下出類拔萃的人才,如果有機會,可要好好兒輔佐皇上!
福臨笑道:“格格,你的見識才讓人驚訝呢!如果有機會,可要好好兒輔佐皇上!”
宛如嗔笑:“我又不是男子,哪兒來的機會!”
福臨饒富深意地道:“不是男子,也不見得就沒有機會!”
宛如領悟,臉一紅,低下頭,半晌方道:“恐怕沒有機會。我……是不願意進宮的。”
福臨心中一驚,忙問:“為什麼?”
宛如沉吟道:“我並不想要榮華富貴,何必在那是非之地,煩惱一輩子?我隻想……”
宛如羞澀不語,福臨接話道:“隻想跟一個情投意合的知心人,琴棋詩酒,淡泊度日?”
宛如低語:“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福臨感歎道:“唉!誰不想呢?隻盼能有這種福氣!”
兩人沉默不語,卻都覺得對方是那麼合自己的心意,簡直太舒服了!
——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坑爹的“一見鍾情”。
這時,遠遠傳來侍女著急的呼喚聲:“格格!你在哪兒啊?格格?”
宛如的兩個侍女和嬤嬤快要急瘋了——宛如不喜歡被很多人圍繞,所以她們一向都是遠遠伺候著,誰知道,這地方樹蔭錯雜,周遭顏色又豔麗,一個錯眼不見,格格居然沒影了!這可要坑死人了,回頭會被福晉剝了皮的!
宛如麵色大變——跟這個陌生少年談得太投機,一時忘形,居然都忘了孤男寡女單獨相處有多不妥!
她不是個讓人操心的女孩子,屬性還挺宅的,在屋子裏一呆就是一天也不覺得悶,她家在江南也沒什麼親戚需要走動,家裏就一個七八歲大的弟弟,壓根兒就用不著避諱什麼。旗人沒經過秀女大挑又不能說親,她爹也沒準備把她嫁到京城以外的地方去,所以連那種太太小姐都參加的“隱形相看”宴會她都沒怎麼去過,她家人也就沒怎麼在這方麵嚴格監督過她。
可她到底不是不知禮,想起剛才的言行,臉都漲紅了,急忙起身,匆匆道:“糟了!談得都忘了時候!我早該走的,你也快回去吧!”
宛如正要走,福臨不顧一切地拉住她的手腕,懇求道:“格格!分別之前,至少……親手摘片紅葉給我好嗎?”
宛如神情錯愕,對麵少年那灼熱懇切的眼神,令她心慌不已,但侍女的呼喚聲仿佛越來越近了,但福臨握得太緊了,根本掙不開,宛如無奈又羞惱,隻好咬牙摘一片紅葉,塞給他,低聲道:“給你!快放手!”
宛如掙脫而去,福臨望著她的背影,猶自喚道:“格格!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
宛如如同一隻受驚的兔子,背影迅速消失在樹林間,沒人回答他。
福臨眺望許久,悵然若失,低頭看看手中的紅葉,珍重地將之捧在手心裏。
宛如一走,小唐才敢從藏身之處出來,他的臉都要綠了!我的萬歲爺啊,您怎麼能……怎麼能就那麼抓住人家女孩子的手哎!您剛才的行為都夠得上“登徒子”的標準了好嗎?
隨行的兩個侍衛交換了一個曖昧的目光——哎喲,皇上真是,“知好色而慕少艾”了啊,看來這位格格……嘖。
不過,事關皇帝**,茲事體大,叫人知道皇帝私會少女,實在是太難聽了,兩人有誌一同地閉緊了嘴巴——這種事情,皇帝自己想必是不會說的,他們也絕對不能說!
福臨失魂落魄地回到和賽罕約好的地方,賽罕早叫人送了上好的齋菜下來,讓福臨先吃,她得等一會兒才能下來,因她遇到了不少熟人,大概得聊上些時候才行。
福臨沒有意見,拿了筷子吃飯,清涼寺的和尚挺會做生意,齋菜做得非常美味,福臨心情大好,吃起來格外香。
吃完了飯,他也不到處去逛悠了,坐在那兒低頭看著心上人親手摘下的紅葉,心旌搖蕩,癡癡地坐在那裏許久許久,想著三年前自己剛剛遇見宛如時的情景,那時候就靈秀可人的宛如,長大了也一樣這麼讓人忍不住喜歡!甚至,她還這麼有見識,真是太讓他驚喜了!跟她說話,真是如沐春風,讓人忍不住沉淪下去……
皇帝的一顆少男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都沒注意到賽罕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嘿,嘿,回魂了!”賽罕把手放在福臨麵前晃了晃,無奈地撇了撇嘴,真是……做出這麼一副癡情小兒郎相給誰看呢!這副樣子回宮去,皇太後不問才怪!
福臨好不容易從癡想中清醒過來,看見賽罕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下不免尷尬,咳嗽了一聲,把臉扭開。
“見著了?”賽罕挑挑眉,問。
“……嗯……嗯。”福臨不自然地回答,又結結巴巴地道謝:“謝……謝謝你賽罕,回去我讓人把今年貢上來的珍珠給你送去……”
“行了行了,就好像我稀罕你這點東西似的。”賽罕擺擺手,“見著了,你可算能放下心來了吧?”
“是見著了,可是我……”福臨一副失魂落魄狀,“我真恨不得跟她日日在一起……”
“這有什麼難的?”賽罕很詫異,“明年就要秀女大挑了,宛如的資質,必是能留到最後的,留到最後的是要皇帝和太後親閱的,你想要宛如進宮,這還不簡單嗎?”
福臨窒了一下,“可是,可是宛如說她不願意進宮……”
賽罕不以為然,“願不願意不是她能決定的,皇上喜歡,她還能抗旨嗎?”
福臨低聲道:“可我不願意勉強她……”
“你這話可真是有意思。”賽罕不耐煩地回答,“你喜歡她,想跟她天天在一起,可要她不進宮,你怎麼跟她在一起?”邏輯上相衝突好嗎兄弟!
“萬一……萬一她不喜歡我呢?”福臨依舊一臉思春小青年相。
賽罕簡直不想看他!
“不喜歡你就不會跟你說這麼久話了!你自己算算,你倆都說話說了快兩個時辰了!”賽罕嘲笑道,“你可是皇帝,能不能對自己有點信心啊?這麼簡單的事情,你到底在煩惱什麼啊?”
“我……我不想委屈她,她那麼鍾靈毓秀的一個人,我怎麼能讓她屈居人下……”福臨喃喃著,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心聲給說出來了,賽罕卻心裏“咯噔”一下——天哪,喜歡她,不想讓她屈居人下……他這是在暗示什麼嗎?
喂,你夠了啊!胡鬧也要有個限度的!
“皇上!”賽罕的語氣立刻嚴肅起來。
福臨被嚇了一跳,“怎……怎麼?”
賽罕苦笑:“皇上,您剛剛說了什麼,您自己不知道?什麼叫‘怎麼能讓她屈居人下’,這話,也是隨便說的?您現在這話,說起來有意思嗎?”
不行了,佛祖,菩薩,還有湯若望老頭信奉的那什麼“上帝”,隨便哪個都好,借我點耐心吧!姑奶奶簡直要忍不住“冒犯龍體”了!
被逼娶娜木鍾本來就是福臨心裏的一根刺,他那脆弱的小心肝被賽罕一句話戳得鮮血直流。他立時就炸毛了,“為什麼不行!我是皇上!連說說都不行嗎?我就是喜歡宛如……”
賽罕“謔”地站起來,甩袖扭頭就走,“秋桐,我們走了!”
——喊吧,你可以再喊大聲點,這樣所有人都能聽到你精彩的愛情宣言了。
喵了個咪的,姑奶奶不伺候了!我等著看你被兩宮皇太後狠抽的場麵!
md,這清涼寺裏的菩薩一點也不靈!我還舍了好大一筆香油錢呢,剛剛拜完,皇帝這就開始抽風了!
福臨被賽罕的突然發作愣住,小唐連滾帶爬地跑過去攔住,“格格,格格息怒啊,皇上不是故意的……”
賽罕才不理他,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就走了,把福臨一個人丟在原地,福臨看得一愣一愣的,想張嘴叫住賽罕,又覺得丟人,一臉懊喪地坐下。
小唐愁眉苦臉地回來,“哎喲我的萬歲爺,您怎麼可以這樣惹賽罕格格生氣……”
“朕沒說什麼呀……”福臨一臉委屈加迷惑。
小唐簡直要瘋了——這位萬歲爺他到底是聰明啊還是傻啊?
——大家都知道賽罕格格將來是要進宮的好嗎?您跟賽罕格格這麼些年也一直都挺好的好嗎?您不是也挺喜歡她的嗎?賽罕格格這些年對您多好啊……
這這這……這男人得抽成什麼樣兒才能在一個注定要成為自己老婆之一的女人麵前宣稱自己有多喜歡另外一個女人啊?
“哎喲,萬歲爺,您不知道賽罕格格也很喜歡您嗎?她對您多好啊,什麼都為您著想,就說這次吧,她看您心情不好,還特地去皇太後跟前求了,您才能出來玩這一遭吧?您怎麼能……”這麼過河拆橋?小唐咽了咽口水,“您怎麼能在賽罕格格麵前喊您就喜歡宛如格格呢?”
“啊……”福臨尷尬,“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這個情景吧,略微妙——雖然賽罕一句話都沒說,但福臨自己知道賽罕是特地為了滿足他的心願讓他見見宛如才出來這一趟的,結果現在他把人惹毛了,麻煩大了;
小唐眼裏呢,賽罕是為了讓皇帝出來散心特地跑去跟皇太後求的,實在是體貼入微,結果皇帝居然把人給惹毛了,麻煩大了。
但是不管兩人怎麼想,結果都是一樣的——賽罕怒了,麻煩大了。至於是什麼麻煩,兩人心知肚明。
賽罕可沒這麼少女心,回皇莊的路上,她在車裏匆匆寫了個紙條,折好,讓秋桐快馬送回攝政王府去。
——姑姑,姑父,快救命!皇帝又要抽風了!你侄女我一個人hold不住啊!
正準備吃晚飯的娜仁和多爾袞接到消息,齊齊咬牙!心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一個想法——福臨這兔崽子,真tm欠抽啊!要是我兒子像他這樣,大板子抽不死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