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爾袞覺得有點驚悚——皇太後當著人麵哭什麼的,真是鴨梨山大!
“……皇帝又怎麼了?”多爾袞用了個“又”字。既然是皇帝鬧出夭蛾子,那麼皇太後這一副苦逼臉就不奇怪了。
“他不願意娶娜木鍾,非要自己挑皇後不可!還為了這個朝我大吼大叫!”大玉兒氣急敗壞朝娜仁一頓控訴,“他說,大婚的是他,為什麼就沒人問問他的意見,還說,他就是個鞏固滿蒙邦交的工具,太和殿寶座上的擺設……”
娜仁和多爾袞齊齊一挑眉——喲,小皇帝這是要作反啊!
還沒等他們開口,門口小太監又喊開了——“皇上駕到!”
福臨一腳邁進殿門,抬眼就看見了坐在裏麵的多爾袞和娜仁,心裏就很沒出息地“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就覺得“壞了”。
大凡是個人都有點欺軟怕硬的特質,福臨自然也不能幸免,他見了多爾袞,那感覺就跟老鼠見到貓也差不多了。
倒也不是多爾袞精神虐待他之類的,事實上多爾袞根本就不怎麼理會他。但是,每次見到多爾袞,他仍有一種從骨子裏生出來的敬畏之感。
小時候他有一段時間(就是大玉兒跟皇太極撕破臉的時候)經常去多爾袞家玩,多爾袞並不太喜歡他(事實上多爾袞哪個皇子都不喜歡),隻是偶爾實在避不過,才帶他去騎個馬射個箭什麼的,還有東青和東明在旁邊。但是,這寥寥幾次的親近,對於從小缺少父愛的福臨來說就很多了,男孩子總是崇拜英雄的,多爾袞的馬上功夫多好啊,自然引得小男孩崇拜萬分。
後來吧,他爹皇太極死了,天上掉下個皇位砸到了他頭上,多爾袞在外頭打江山,輝煌戰績隔不幾天就要傳到他耳朵裏一次,每一次都在無形中給了他巨大的壓力,雖然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這壓力是確實存在的;大玉兒跟娜仁關係又好,他也常常能見到娜仁,自然也就免不了想到多爾袞。
多爾袞對他吧,頗有點喜怒無常的意思,心情好的時候呢,就對他和藹些,心情不好呢,就對他不假辭色,每次到宮裏彙報工作,還都要順道垂問一下他的學業進度、有沒有貪玩之類的,偶爾還批評他一下。小孩子對於人的性格強勢還是弱勢比大人更敏感,福臨並沒有遺傳到皇太極的強勢性格,下意識地就不敢挑釁多爾袞,於是,日久天長,多爾袞就像是一個模糊的父親的影子,他是福臨的親叔叔,福臨耳朵裏灌滿了他的功勞,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常年征戰帶來的殺伐之氣和上位者的壓迫感,有父親的威嚴,卻沒有父親的慈愛。
他坐在殿上聽政,真就是“聽”政,政事的處理權都在多爾袞手裏,他說話根本沒人聽。官方的解釋是皇帝還沒大婚,所以不能親政,這讓他憋屈,連帶著對多爾袞也就有了不滿,可問題是他不滿歸不滿,對多爾袞的怕可是實打實的,叫他跟對大玉兒咆哮似的跟多爾袞頂撞,殺了他他都不敢!
前兩天他因為婚事問題對大玉兒非常不敬,事過之後自己也很後悔,可又賭氣不想來賠禮,結果一拖拖到現在……多爾袞知道了!
福臨心裏知道自己做得不對,見此情景越發心虛,頗有些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向大玉兒請安,接著多爾袞和娜仁站起來要給他見禮,他哪兒敢受這兩人的禮,連忙在他們行禮之前就免禮了。
幾人落座,福臨本來是來道歉的,看到多爾袞在場,卻不敢說了。還是娜仁溫和地開口道:“聽說皇上前兩天同太後鬧了些不愉快?”
“……”福臨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叫他說什麼呢?說他不願意娶娜木鍾,所以對著自己的母親咆哮?
大玉兒看他這副窩囊樣子,心裏就窩火——怎麼,有種跟你老娘我發火,沒種跟攝政王叫板?說呀,說你不要娶娜木鍾,說“這皇帝你不做了”,說呀?
“行了,皇上也不用這樣,我們都已經聽說了,是不是皇上取不中娜木鍾做皇後,前兩天對皇太後說話聲大了些?”多爾袞可不耐煩女人家循循善誘的這一套,直接就問了——小兔崽子,反了你了,自來父母給兒女定親,都是通知你一聲就得了,你願意也得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哪兒有你自己作主的餘地?尤其是身為皇帝的人,皇後之位關乎國政,你還想自己挑?你想挑誰?挑個跟當年你爹愛得死去活來的海蘭珠一個德行的?柔柔弱弱,妖媚動人,事事奉承著你,順你的意的?
福臨漲紅了臉,“是朕不對,不該對皇額娘不敬。”
多爾袞也不理他,直接問:“皇上可知道,大婚之後就該親政了?”
福臨點點頭。
“既然是這樣,就該有個大人的樣子,可皇上您如今這樣,叫人怎麼相信?您是皇帝,立後可不是你自己娶媳婦兒,你喜歡就行;立後是國家大事,由不得您自己一個人做主,如今天下初定,我率軍平定南方,可是仍舊有反對勢力,漢人心裏仍舊不承認我們是天下之主,在這樣的情況下,您親政需要滿蒙親貴的支持,大清也需要蒙古的力量。滿蒙聯姻,從你的瑪法,也就是我的阿瑪那一輩開始就是慣例了,不但是先帝和你的叔伯,就是滿洲親貴娶的也多是蒙古福晉,怎麼輪到您了,您就要違反這個規矩了?”多爾袞冷冷地問。
福臨本來就挺怕多爾袞,被這麼一說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不過他好歹也沒窩囊到底,吸了口氣,橫了橫心,道:“十四叔,我不是說我就不能娶蒙古皇後,不是!我隻是不想娶娜木鍾而已!蒙古格格多得是,為什麼就非得是她?!如果非娶蒙古皇後的話,那……那……那賽罕比她可好多了!”
娜仁和多爾袞一齊在心裏罵了一聲——臥槽!
兩人不約而同地去看大玉兒——你這是養的什麼兒子啊,你該反省了!
大玉兒臉色黑如鍋底,戴著指甲套的手簡直要把禦座的扶手都給抓爛了!
多爾袞深吸了一口氣——原諒他吧,對待福臨他實在是沒那麼多耐心。這要是他自己的兒子,他少不得要哄一哄,省得被兒子埋怨,但福臨可不是他兒子,而且,他兒子才不這樣天真又幼稚呢!
“皇上,您還是沒明白,我們的意思是說,皇後必須是要綜合當前的情勢國力來考慮的,而眼下,我們需要的是一個代表了雙方勢力結盟的婚姻,我們大清自然是其中一方,而另一方,就必須是能夠在這樣天下初定、四周卻仍然不平靜的情勢下給我們有力的支持的,這另一方自然就是蒙古。您自己好好想一想,大凡要人幫你做事的,就必須要給人好處或者酬勞,否則,沒有利益,沒有好處,人家憑什麼要幫你做事?而且還是打仗這樣的事,這可是要搭進去無數人命的!蒙古為大清得天下是出了大力的,皇室的公主格格嫁去蒙古,蒙古女人嫁來大清,有來有往,這才能交往得下去!”多爾袞難得耐心爆棚,語重心長地道:“我們之所以選娜木鍾,跟她本人是不是賢良淑德沒有多大關係,而是因為她的身份能幫到您!您的兩位皇額娘都是出自科爾沁,娜木鍾又是您的嫡親表妹,她是吳克善親王的嫡女,親上加親,您跟科爾沁的關係就又進了一層,科爾沁近些年來也是實力大增,是蒙古四十九旗中的佼佼者,所以我們才選了她!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您明白了麼?”
福臨聽得呆呆愣愣的,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多爾袞頓了頓,“聽您的意思,您挺喜歡賽罕?”
“呃……賽罕很好……”福臨不好意思地承認。
多爾袞歎了口氣,“賽罕是很好,皇上對賽罕也好,十四叔謝謝你這份心了。可是我剛剛也說過了,選皇後,首重出身門第,其次才是德行才貌。賽罕出身阿巴亥旗,是不錯,可是她不是阿巴亥王爺的女兒,阿巴亥王爺是你十四嬸的大哥阿爾斯楞,賽罕是你十四嬸三哥布日格德的唯一的嫡女,布日格德隻是台吉而已,而且,賽罕沒有同胞的嫡出兄弟,從身家上來講,就單薄了些,否則,當年你十四嬸為什麼要把她帶來這邊呢?還不就是因為她一個女孩單獨一個人,怕沒有人給她撐腰叫人欺負了去嘛。其實慣例來講,除了皇後以外,其餘各宮主位,應該就是在蒙古力量強大的部落中和滿洲大族中擇取的,阿巴亥實力不俗,賽罕又是從小養在京城的,所以正好賽罕就是阿巴亥博爾濟吉特氏入宮的人選,皇上喜歡賽罕,就給她一個高些的位份就是了。至於皇後,還是要娜木鍾的,而且,說句老實話,做皇後,性情柔弱溫婉是不可取的,皇後是執掌六宮之人,母儀天下,必須要有尊貴的氣度,也必須要有魄力,否則不足以壓服眾人哪。皇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多爾袞隻要耐下心來,皇帝還是比較吃他這一套的,這麼一大通說下來,他也沒有那麼抵觸了,神情雖然還是有些頹喪,卻不再那麼不滿。
“其實皇上沒有必要那麼喪氣。”多爾袞話鋒一轉,“皇上嘛,想要什麼女人沒有呢?皇後和各宮主位,其實更多是政治意義上的象征,皇上喜歡就喜歡,不喜歡也沒什麼,不是還有其餘的低等嬪妃麼,皇上喜歡什麼樣的,盡管選就是。有什麼好委屈的呢?”
這一番話說下來,福臨的臉色好看了很多——畢竟也是封建時代大背景下的男人,三妻四妾什麼的跟吃飯一樣平常,談論起來毫無壓力,想起來、實行起來更是毫無壓力。
“謝十四叔教導,是朕想岔了。”福臨想了想,低頭幹脆認錯。
多爾袞擺擺手,麵上笑得一派溫和,“當不起‘教導’,隻是皇上可能有時候會轉不過彎兒來,隻是什麼事情都講究個‘事緩則圓’,日後皇上勤政,萬事都要經心才是,每說一句話之前都要三思,萬不可像這次一樣,什麼道理都不聽就要發火,什麼事情不合您的心意了就要生氣。這做皇上啊,無奈的事情可多得很,皇上要學會冷靜和克製才對。皇太後是您的親額娘,您也要體諒她的不易啊,畢竟,日後,後宮的事情,若有什麼難以決斷之處,還需要皇太後來幫您拿主意呢。”
這一番話說下來,大玉兒和娜仁齊刷刷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多爾袞一瞬間由人變成了一隻長著大尾巴的狐狸——雖說這話明勸暗罵,不過多爾袞能這麼有耐心地跟福臨好聲好氣說話也已經是破天荒頭一遭了。至少,大玉兒就從未幻想過多爾袞能把福臨當成自己的兒子來看,多爾袞肯扶她兒子上位,現在還肯歸政,這兩件事就足夠她天天念佛的了。至於長輩給後輩應有的教導什麼的,人家做了那是額外給你麵子,不做你也怪不著人家,
所以說習慣真是可怕的力量麼,多爾袞從未對小皇帝多麼和顏悅色過,偶爾為之,簡直讓人感激涕零,若是他一直都這麼對福臨,估計今日就沒人能讓福臨乖乖聽話了。
多爾袞卻覺得,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耗盡了他對小皇帝的所有耐心,他已經不能再繼續好聲好氣地說下去了,事實上,他一邊說話,一邊就在腦海裏拿大板子狠抽福臨呢。當下果斷起身,“皇上有什麼話就好好跟皇太後說吧,臣告退。”
娜仁也站起身來,朝大玉兒和福臨行了個禮,和多爾袞匆匆離去。
切,本來今天是想進宮和大玉兒講條件來著,算了,下次吧。
“我們當初怎麼會選了這麼個皇帝來著?”
這是多爾袞回到府裏的第一句話,他坐在太師椅上,手裏端著茶盞,感歎。
娜仁聳聳肩,“這不是……因為他額娘麼。”——是啊,當初選擇擁立福臨主要是因為皇太後的傾向而且福臨看著也不笨,可誰知道長著長著就長成這樣了呢?
——你是皇帝啊親,不要時時刻刻總想著自由與民主那一套行麼?
判斷一個皇帝是不是個明君,其實並不難,用不著看什麼虛無縹緲的王霸之氣什麼的,隻要看他的行為舉止,遇事的處理辦法,就知道他有沒有明君的潛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