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知己的人生才是完整的。而如今懂自己的妻子已經故去,懷念有什麼不可以?傷心痛苦也無可厚非。
納蘭容若在懷念亡妻盧氏的《浣溪沙》是這樣寫的:“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深秋的意境,蕭蕭殘風中,一起走過歲月的那個人離去,以為是暫時的離開,而當酒醒之時,曾經的幸福真的被如今的殘酷替代。當年以為的尋常之事,到了真正的時刻誰都會受不了,都會馬不停蹄的思念,道破了懷念的本質。
無論是藤蔓纏繞樹枝,還是野草覆滿大地,但凡愛人離去,便是再好的月色,也是無人能賞。
有情人不能相伴到老,人生過半,痛失愛侶,這種巨大的哀痛宋代大家蘇軾也經曆過,他在《江城子》中發出“十年生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的心靈寫照傷不傷感?
明代散文家歸有光也經曆過,他在《項脊軒誌》中寫下“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懷著怎樣的心情?昨日夫妻舉案齊眉,今天上天拆散,生死離別,往後的日子怎麼度過。
所以革命誌士林覺民的《與妻書》有這樣的感慨: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
一樣的都是死別,還有死別之後的不能相忘,背後都有著無法言說的痛。都是繼承著《詩經》中《綠衣》而來,因為它觸動了古今所有男人內心深處的脆弱一環。《綠衣》這首男子手捧亡妻親手縫製的衣服吟出的歌謠,帶著潘嶽的“幃屏無仿佛,翰默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元稹的“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一起陷入悲痛之中,他們都飽含著自己深深的懷念悼念之情,訴說著不能言傳的痛楚。如果亡妻們能聽到這樣的詩句,相信一定會幸福得淚流滿麵。
故去的愛人居住在內心最富饒的地方,居住在內心最柔軟痛的地方,睹物思人,詩人寫下這首詩,也許是想讓痛苦得到暫時的釋放。一人的夜裏,外麵又下著雨,怎能不想她?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邶風·擊鼓》感想
《詩經》滿載著遠古民眾的質樸與純真,生動地上演在我們的麵前,不過很多詩歌在流傳的過程中被披上了政治的外衣或者學術的腔調,失去了原有的天然氣息。盡管如此,《邶風·擊鼓》這首詩卻奇跡般地從未被染指,依然是一首愛情的誓約——一個被迫參戰戎邊的士兵含淚對遠方妻子唱出的愛情誓約,穿越了幾千年的時光依然擊中後人內心深處柔軟的地方。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
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
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意猶未盡,其中“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兩句太過有名,以至於整個詩歌的光華幾乎被掩蓋掉。傳說雕塑家尤爾赫斯雕刻留名後世的維納斯之時,因為雙手太過美妙,致使維納斯的完整性被嚴重破壞,尤爾赫斯不得不忍痛砍下為了維納斯的動人雙臂。
《擊鼓》中的這兩句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盡管沒有華麗的語言與鋪張的修飾,隻此兩句就足以震撼每一個人。看似簡單的誓言,表達出多少戀愛中人們的心願啊?千古以來真正做到的人又有幾個?時間飛逝,青春老去,身邊卻有一雙可以握住的手,這也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愛情有很多種,要是讓女人來選擇的話,所有的女人也許都會選擇這種——我要和你手牽手,一起老去。
此言一出,一下子把其他的愛情言語比了下去,《關雎》中的“君子好逑”顯得有了輕浮,漢武帝的金屋藏嬌顯得有了世俗,《上邪》中的“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顯得有了不切實際,隻有詩中的主人公——一個小兵與他深愛的妻子表現得如此純淨,真誠得沒有一絲的渣滓,後人多少詩句演繹多少小說表現,卻永遠難以超越,因為它已經達到了誓言的極致。
達到極致還因為主人公沒有兌現他的誓言,殘缺的美才讓人遺憾惦念,形成悲劇,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戰亂年代,盡管這個士兵不斷的期盼著兌現自己的諾言:“隨軍征戰,在一天終於可以安營紮寨了,慶幸自己在上一場戰役中沒有死去啊!我還可以在這殘酷得沒有明天的征途上想念你,你成為我唯一的牽掛啊!也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勇氣。我的戰馬去哪裏了,我地趕緊找到它啊!要是沒有了它,要我怎麼回家與你相見啊!所幸的是,我一抬頭看見它就在遠處的樹林下啊!”
也許,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心有靈犀的現象,與此同時,在家的愛人也在等待相見,時刻想念,這才加重了悲劇的程度。桃花謝了又紅了,那個人麵桃花的妻子,等待了一年又一年,紅顏易老,花瓣落在她漸白的發絲上,美的讓人心碎,她遙望遠方,等待著那個遲遲未歸的人,守候著誓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如果沒有這場陳宋之間的戰爭,他們可能會在一個個夏天,看山前的白鷺,聽林中的蟬鳴,在流暢的江水邊,打漁耕田;在一個個冬天,守著紅泥小爐,在燃著的燭光裏,或舉杯,或親昵。現實卻讓人傷心。
在戰鼓擂擂的沙場上,戰士們踴躍的操練著刀槍,丈夫此刻雖然也身在其中,但卻懷揣重重憂心。追隨著軍隊來到南方,跟隨著將軍孫子仲平定他國,但是這漫長的戰爭什麼時候才能完結?那匹失而複得的馬更令他感慨生離死別的痛苦,想起當日對妻子的海誓山盟,他就聲聲歎息,隻是這歎息聲因為太過遙遠的阻隔,而無法抵達故鄉。
張愛玲在自己的散文中也曾說到愛情要“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並且在現實的愛情裏也按這個誓言愛著胡蘭成,也許華美的誓言終究抵不過歲月的流失,一句不愛了,所有的誓言都將隨風而逝,最後她隻能以留白的方式,結束了跟他糾纏不清的愛情,可在她內心深處依然是深愛著胡,她寫到:“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
就好像《擊鼓》中的男女,明知道海誓山盟也抵擋不過時間和歲月的踐踏,但他們偏偏還是要相信,有朝一日的誓言,終會兌現。
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轟轟烈烈、驚天動地也許隻是愛情的開始,平淡的相處才是最終的歸宿。“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看似簡單,能按這句話做到的,實在很少。太多人追求一見鍾情,要求所謂的轟轟烈烈與花前月下。很少人像那個小兵一樣希望在自己的家鄉,牽著自己喜歡的女子的手,跟她平安到老。
殊不知,紅塵萬丈的繁華裏,我們要的幸福就是在所有的苦難和彷徨裏,能有一個人,會一直在身邊,兩個人依靠著活下去。就像《最浪漫的事》中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兩句話十六個字,依舊是人生最有份量的情話。滾滾紅塵中,盡管沒有什麼可以永垂不朽,但總該有一種感情可以天長地久,風雨閃電,雪霜災難,貧窮饑餓等等都不能將我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