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撒馬拉轉塔(2 / 2)

當年我在中東任常駐記者時,許多同事都習慣到清真寺裏方便,在人家小淨之處尿完就走。而我每次都先到寺內誠心跪拜,懇請安拉寬恕因我的無禮打擾了清真寺的安寧,再在寺內自行方便。我這些由衷的做法首先贏得清真寺阿訇的尊敬,把我看成他們的兄弟,稱讚文明古國的記者就是比一般人文明。

撒馬拉轉塔獨自突兀在伊拉克北部廣袤的荒漠上,已經和沙漠渾然一體。其螺旋體塔身以逆時針方向扶搖而上,一圈又一圈地向上盤旋,不動聲色直插雲天。我趴在撒馬拉轉塔前五體投地頂禮膜拜,盡管我的叩拜程序似佛似道不倫不類,但周圍的穆斯林兄弟認可我的虔誠,把我當作他們的同類。

整座撒馬拉宣禮塔高53米,坐落在一個正方形基座上,是一座高聳入雲的本色磚石建築。塔的四周築有台階,寬兩三米。為遊人安全,伊拉克旅遊局在靠近塔身內側修了簡單的金屬欄杆,可外側依然空空如也。我一個人大踏步朝上爬去,隨著越爬越高,腎上腺素迅速分泌,恐高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撲麵而來的沙漠熱風強勁有力,穿過身體時好像要把我從轉塔上迅速剝離,體現著曆史的巨大力量。我用左手緊摳塔身的磚縫,盡量把身體貼向塔身,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眼睛緊盯著眼前的台階,隻有這樣才有了一點安全感。

塔頂一位自帶冰水的伊拉克人免費請遠道而來的客人解渴,這在水比油貴的沙漠裏屬於最高的德行。1992年我開大吉普陪新華社一幫領導去西奈沙漠,路遇一輛拋錨的破車,我主動停車過去問阿拉伯弟兄是否需要幫助,並送給他們幾瓶礦泉水。車上的中東分社社長馬上批評我浪費國家財產,可同車的幹部局長康國誌事後卻說我做得對。原來他年輕時曾經任新華社新疆分社社長,常年往返於沙漠,據說他們吃完西瓜都把西瓜皮扣在地上,這樣可以保持水分,給一旦遇險的人救急。

導遊介紹說撒馬拉轉塔高53米,可我總覺得比我在北京住的20層塔樓還高。坐在沒有遮攔的撒馬拉塔頂,腳下的汽車隻有甲殼蟲大小,使我突然感到從來沒有的揪心。整座轉塔在茫茫沙漠中悲涼聳立,莊嚴、肅穆、傲視蒼穹,睥睨腳下自以為是的人類。極目四望,幾位身披黑紗的伊拉克婦女虔誠地從塔前走過。和轉塔同時建造的大清真寺已成一片廢墟,隻剩下240米長、160米寬、約10米高的四麵圍牆,屋頂和其他建築早已毀於戰火。外牆門楣和牆頭飾物的殘存花紋,顯示著當年建築的精美和豪華。

我和一幫素不相識的阿拉伯弟兄擠在一起,穿塔而過的熱風把彼此的汗臭席卷而去。搭訕之後得知這幾位全部來自巴格達,伊拉克人素有旅遊的傳統:“海灣戰爭前我們的貨幣很值錢,我們可以到世界各地去旅遊,我們是開放快樂的沙漠民族。可現在由於戰爭,我們無法到遠方去,但我們仍然要過快樂的周末。”

幾個十來歲的孩子開始拍著手高唱反美歌曲:“我們隻要麵包、鹽和薩達姆,打倒美帝!打倒美帝!”我不相信持續戰亂的地方會有愉快,在我們國家像這麼大的孩子還在纏著父母買耐克鞋,發瘋般地追奶油歌星……伊拉克孩子沒有這些物質上的奢求,可他們的心理年齡比我們的孩子成熟,成熟到讓我悲傷的程度。

我想也許再過10年,他們長大成人後,會像撒馬拉轉塔下麵無表情的父輩那樣,繼續屹立在沙漠裏,守護著他們的撒馬拉轉塔。再過50年、100年、1000年,他們本身就成了人類曆史的撒馬拉轉塔,他們用自己的繁衍記錄著人類旋轉前進的曆史。古道、殘牆、飛沙、落日,而我則是撒馬拉的匆匆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