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生死(1)(1 / 2)

去樹林散步時總經過兩個土包。

一個在樹下開闊的草地上,一個在鐵道邊。一個花草叢生,一個是光禿禿的土饅頭。

清明時草丘前放了大束菊花;土丘前有紙錢未化的痕跡,旁邊有人屎一泡。

都是墳。

於觀者,差別甚遠;於長辭者,都不在心上了。

海邊散步,有時看見漂來的白菊花、蘋果、香蕉、燒過的紙灰、砸碎了的綠玻璃酒瓶子,有時也看見一個人坐在海邊麵水痛哭,邊哭邊數落,一邊掄圓了胳膊往海裏扔點心—相信那邊能收到。有時,也見一電微波爐大小的黑紫色沉重木頭盒子被衝上岸,裏頭空無一物—都參與再循環去了。

Q市人在這方麵還算豁達,也許還是因為有林有海,又都離家不遠,方便。

單憑這一點我也選擇在這樣的地方終老—生前住夠了密集型塔樓,死後還要在一大廳柱狀排列的骨灰盒中擠出一棲身之地;生前看夠了形式主義,死後還要被形式主義;生前熙熙攘攘,死後嘈嘈雜雜—也算人生一慘。

我一親戚正盤算著囤幾塊墓地。錢本來攥著要買房,考察了一圈兒發現房地產方麵就陵園還是一價值凹地—車位都起來了。

墓地也和住宅一樣朝密集化發展,一山頭白石碑黑石碑遠看如一盤圍棋,墓碑前後左右間距不超過三十厘米。裝修也都做得不錯,開始重視綠化了,碑林之間爭取有樹,綠草地上蓋著白石頭亭子,中西合璧地擺著白石頭仙鶴還有白石頭裸女舉著水罐洗澡—仿古希臘雕塑風格,不太純熟,三角乳房筆挺梆硬,腳指頭雕得跟江米條兒似的。

睡這兒也不好,半夜起來遛彎兒稍有幽默感看見就得老樂,再嚇著誰。在這兒工作倒是不錯,山清水秀,人都不出聲安安靜靜地躺著,相當於不存在,閑時可發呆看小說—領導估計也不大來。

和父母聊過這個問題,他們都算豁達—本意是歸大海喂魚,四處看看,一輩子太規矩,沒去太遠地方自由散漫過,可以理解。

“水裏太冷太漂泊,不如入土為安。”T說。

我笑他看不穿。

但我們還是達成默契。默契就是窗外這片森林。

找棵漂亮樹,不必籠土為丘,此地無銀三百兩。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靜悄悄的,別雞犬不寧,就跟從沒來過這世界,查無此人一樣。散步經過的時候默默看幾眼,見樹如見人,見樹不見人也沒什麼要緊,早不在意了—否則還要為生人的情感所糾葛,恩怨情仇念念不忘。一輩子情係紅塵也就算了,難道還要耗上幾輩子?

原子偶聚是為生,原子流散是為死。你我都是一堆原子聚合物,生人已知壽命最長據說六百五十小時左右,原子壽命尚未統計出來,怎麼也能存在個十的三十五次平方年—能想象嗎?

人家的終極目標不是組成你我,專為你我存在,隻是偶爾被激活成了人形,突然有一天,任務結束,人家又接受新任務去了。

打個比方,原子是磚,你我是樓,樓塌了磚還在,磚又砌別的去了—可能是大橋,可能是豬圈,可能是圍牆,可能是另一座大樓。

說人類是項目經理也可,一個項目做上七八十年,結束了,底下員工—原子—散夥該幹嗎幹嗎去了—不是奴隸製,不陪你我殉葬。

原子的再利用過程據說比較緩慢,組成你我的原子解散再去組成別的,估計得花幾百年以上。

原子真正平等無高低貴賤之分。你我身上沒準兒就帶著組成過孔孟、老莊、達·芬奇、貝多芬、秦始皇、成吉思汗的原子,可能還有一部分幾個世紀以前原本是蟑螂、老鼠、蛇、蠍、貓、狗身上的配件。

反過來也一樣。你我的原子百年之後不知道組成哪個聖人、惡人或凡人,或者成了樹皮、草葉、蟲豸、走獸、飛禽,或者石頭、沙粒、雲朵、浪花。

從原子角度看,眾生平等不是妄語。

從原子角度看,眾生即我,我即眾生,肉眼所見並非真知灼見;大千世界即是一大魔術場、馬戲團,不分你高我低,都是道具,都是障眼法,所謂亦真亦幻,所謂色即是空。

組成我的原子,數百年後又成了你,我算不算你的前生?組成你的原子消散之後又成了他,他是不是你的後世?如果原子也有記憶,是不是可以解釋我們身上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性格氣質、那些莫名的渴望與感傷?周而複始,來而複往,生生不息,是謂輪回?

“躺在樹下被樹根吸收,成為樹的一部分,不是挺好嗎?”我對T說,“或者是一片樹葉,或者是一粒樹籽,被蟲吃了,就成為蟲的一部分;蟲被鳥吃了,就成為鳥的一部分。如果在海裏呢,就成為蛤蜊的一部分、沙蟲的一部分、水草的一部分、螃蟹的一部分、魚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