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每到過年,叔叔挨家幫親友們磨菜刀,比外麵磨得好,又快又亮;還會踩縫紉機。死後他愛人感歎道:“以後想踏個床單也沒人了。”他用廠裏淘汰下來的布料給親戚做褲子,合身而有彈性,頗得好評。
“等退了休給你多做幾條。”他說。
“老婆說等我退了休就帶我去旅遊,什麼都不讓我幹了。哪兒也沒去過呢。”
他說。
“等退了休天天上海邊打太極拳。”那時大概總要先學習一下,現在太忙了,沒時間。
“等退了休,我一人每月一千五的退休金夠我們倆用了,她的錢攢起來,還房貸,再給兒子換輛好點兒的車。”他說。
等退了休……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退休”成了這個人最美妙的理想,從聽見他反複提起“退休”二字,總有好些年了。
“再過兩年我就退休了。”
好像就是從此時起,他又開始穿回印著超人與李小龍的T恤,牛仔喇叭褲,尖頭皮鞋,平頭留成分頭,厚劉海,長鬢角,不知從哪裏找到一副窄金屬邊墨綠鏡片的蛤蟆鏡—他等不及地要回到自己的時代去,躍躍欲試,要在未來屬於自己的時空裏放一個悠長而放肆的大假—人老了可以放肆一下,蜷縮著身體過了大半輩子,伸個懶腰總是可以的。
“還一年半就退休了。”他說。
“再一年就退休了。”
“還有不到半年就可以退休了。”
一個人跑著漫漫長途,一個老實人,不懂得犯規,不認識捷徑,也沒想過提前退場;一個平凡人,注定資質有限,拔不得頭籌,贏不了獎金,隻是汗流浹背,筋疲力盡,不停地跑,跑,像頭溫馴的負重的牲畜,心裏對這艱苦的意義或許也有過些微的懷疑,但也想不了太多太遠,於是一直跑下去—唯一的希望是遠處的倒計時板,紅亮的數字一閃一閃,時間一點一滴地消逝,跳動的數字後麵,碩大光明的“退休”二字是一場即將到來的嘉年華。
終點眼看著越來越近,粗重的喘息裏也有了慶幸的意味。
他沒想到自己未能撞線。
掐指一算,他死在退休前五個月。
他沒能按自己的意願活,也沒能按自己的意願死。也許腦子裏都曾經模糊地做出過安排,但結局來得太快,什麼都來不及了。
生命在等待和忍耐中自顧自地流逝,早知道是這樣戛然而止,很難說他還會不會甘心做個眾口一詞的好人。
“虧了,一分退休金也沒拿著。”葬禮當天,他的同事邊吃煎餅果子邊感歎,“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死了。”歎聲氣,嘴裏噴出濃鬱的大蔥和麵醬混合的香氣。
“要是趕上加班倒在車間裏,好歹也算因公殉職,能多給錢。現在,算什麼呢?”另一個吃包子的接話,噴著豬肉大蔥氣。
“臨走還去兒子的新房看了一眼,你說這要是死新房裏,得多孬。”第三個攤著手說。
“人哪,就是瞎活著吧!”最後一個仿佛很確定似的給出了結論,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四)“我在廚房溜著餃子,他坐在沙發上說頭疼。我說咱吃完就去醫院,他說不用,讓我給揉揉,還說‘你怕我得腦血栓死了啊?不會的’,話沒說完,倆眼往上就這麼一翻,”他的遺孀演示了一下雙眼上翻,露出眼白,“整個人就耷拉下來了,怎麼喊怎麼晃都沒動靜了,120急救一來,就說已經不行了呀。”她開始放聲哭泣。旁人也紅了眼睛陪哭。一地的衛生紙團。每新來一批親友同事,都要蹙著眉聽她說上這麼一遍,說得遍數太多,她的話漸漸流利響亮起來:“就是說啊,我也不知道他肚子怎麼就脹起來了,脹那麼大!”
樓下照舊規矩搭了靈棚,夫家與妻家眾位親友分了兩個陣營坐在馬路兩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