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花有情含珠淚,青鬆無語送英魂。”姑娘用春晚主持人的標準音調引導大家鞠躬默哀,也沒忘記順便向我們推銷了六把鮮花。
空曠的大廳中間躺著穿黑衣的人,生前從沒在這麼大場麵裏當過主角,也沒接受過這麼多人的鞠躬—都是活人的演出,和他沒太大關係。
下葬當天的中午,親友們照例還要吃頓主人家的“答謝飯”,我們去得晚,隻見偌大一飯廳裏一片黑色的頭頂,臉都埋在碗裏,咀嚼聲此起彼伏,像一群辛勤的蠶。我們也找了個座位,老實不客氣地大嚼大咽,和同桌久不謀麵的親戚嘻嘻哈哈打招呼—中國式葬禮的最好結局就是一場歡快的大party。
飯後客人還沒走淨,男方和女方家屬開始就桌上剩菜的歸屬權開展了一場惡鬥。男方家屬看上了席間一隻完整的燒雞,而女方家屬笑眯眯地奔襲過來,一把將雞裝進自己的塑料袋;男方親屬鐵青著臉,將胳膊從女方家屬肩膀上伸過去,端起一盤汁水淋漓的丸子倒進自己的飯盒。兩方人的手抓住一盤盤的叉燒肉、炒蝦仁、黃花魚貼麵餅子……以競技速度倒進了雙方塑料袋,無聲無息,刀光劍影。
吃完還要回去對賬—不知道什麼時候收禮金的白書包落到了我手裏,再也給不出去。清點的結果是差了一千六百塊錢。我的臉耷拉了下來。“再也不攬這破事兒了,怎麼好心幫忙倒幫出這些麻煩來!”我高聲抱怨。記賬算賬的人也急出一腦門汗來,“別急別急,許是我算差了。”最後還是由死者的兒子拿計算器一筆筆加減,周遭默然圍坐著一大圈的人證,我僵僵地坐在沙發扶手上,直到那邊兒一聲“都對上了”才破涕為笑—其實沒有涕,但那感情轉換之強烈也隻好用這個詞來形容。
接下來親友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來回味這場葬禮的細節:遺像的去處、飯菜的安排、墓地的挑選、遺孀的表現、禮金的使用、親友的境遇—都是八卦的絕好材料。
悲傷的旋律要等這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後才漸漸浮現,猶如天盡頭傳來的一個縹緲的回聲,微小而遙遠,怕打攪了誰似的。
給死者買的墓地坐北朝南,天晴時能遙遙望見一線大海,黑色石板做成椅子形狀,“椅麵”底下是小小的水泥方坑,放著骨灰盒和隨葬品—《太極拳入門》,死者打算退休後培養的愛好。“椅麵”上擺著供品,一隻金邊小碟子裏放著江米條兒。“這東西,咬得動嗎?”一親友在人群背後竊竊地說。我禁不住要笑—還是活人那點事兒。
想起火葬場遺體停放處,一座蓋上綠琉璃瓦頂的現代建築,遠看像個酒店,門楣上題著四個大字:“往生客棧”。對於死,中國人有很多隱晦的說法,比如說“往生”,死者,就叫做“往生者”—再次前往托生的意思。
一個親戚在前來吊唁的時候邊哭邊絮叨:“你怎麼沒完成任務就走了?老娘沒送走,兒子沒結婚,自己沒退休。你說你哪完成任務了呀?”
不知道我的叔叔是否願意“往生”,來完成他人生的那些“規定動作”。生命有那麼多遺憾,似乎應該有個來生供人彌補,但補來補去,也不過是在一個又一個繁雜瑣碎的背景裏演一個不同的角色吧。有表演欲的人或許特別喜歡。
離開墓地的時候,一個親戚要我看大門兩側的對聯,隻見牌坊似的大門門柱兩側筆走龍蛇地寫著大字“百年功名皆已就,迎君凱旋西天遊”,綠色琉璃瓦房簷底下寫著橫批“逍遙仙境”。“寫得真好,是吧?讓人一看得多向往啊!”她說。
這抑揚頓挫的理想世界,活人想象的死人的世界—出於恐懼,臆造出個仙境,心裏其實惴惴的並不太相信。
生命的藤蔓不由分說地覆蓋著死亡的廢墟,熱鬧下麵,是空無所有的寂靜與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