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往生(2)(2 / 3)

來了新人要接待,給了禮包要登記造冊,登記的是妻家,管錢的是夫家,大概取其難以串謀、可以互相監督之意。各項支出都要發票,靈棚裏的哀樂不能斷,香爐裏的香不能滅,樓上樓下不時伸出好奇的頭來窺伺一下。

喪事兒辦得夠隆重,人夠多,每來批新的吊唁者,大家都要陪哭一通,接下來互相寒暄,談談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有多意外,這個人走得多突然多可惜,追憶一下死者的生平故事,話題漸漸向四外擴展—誰家的孩子考上了重點,誰家賣了房子要換新房,誰家閨女結婚時的伴娘真是漂亮,誰生了對雙胞胎,按手掌的哪個穴位治胃疼,某某大街旁新開了個不錯的燒烤店,金耳釘後麵要如何用金絲圍成個圈以防丟失,嬰兒早教學校是多麼有名無實。

再後來人們開始結伴分期分批地去海邊溜達,嘴上不太聲張,仿佛不務正業似的有點兒羞於提起。叔叔家住的是老房子,幾乎貼著海蓋,換現在一定不行了,海邊新蓋的都是公寓和酒店,價錢和樓層一樣居高不下,不是他們能住得起的。

人群裏的氣氛漸漸熱鬧,開始有了歡聲笑語—守靈整整三天,人類的情緒都是片段式的,要將單一的憂傷保持這麼久是太難的事。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者的世界是一片廢墟,生者的世界則是向著廢墟延展的強悍藤蔓。廢墟自然而然地消失在茂盛的藤蔓之下,死者消失在生者的生命之中。

靈棚的一邊立著紙糊的紅磚小樓,是給死者的別墅;另一邊豎著白紙條糊成的車馬,那馬有半人多高,粉紅色的眼白,像熬夜充了血,大黑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不遠處談笑風生的人們。供桌邊擺著衣衫鮮明的童男童女。

一個路過的撿垃圾的老太太自告奮勇地前來指點道:“要在身上寫字呀,左邊的寫上‘得用’,右邊的寫上‘快來’,不然收不到啊,可憐啊。”有人趕快過去寫。老太太又說:“起靈前要喊的,喊什麼我告訴你。”大有前來充當司儀的姿態,有懂事的親戚過去往她手裏塞了二十塊錢,連聲說著“謝謝”,半拉半推地將她領到了大街上,她也眉開眼笑地“謝謝”幾聲,心滿意足地把錢揣進口袋裏,飄然遠去。

供桌的另一側擺著花紅柳綠的紙冰箱、紙彩電、紙空調、紙汽車,最鮮明的天藍、翠綠彩紙上,印著大紅、粉紅的蝴蝶和牡丹花,蓋著“天堂質量信得過產品”的藍紫色印章;紙電視的屏幕上畫著鳳冠霞帔的古裝美人和麵如滿月、紅袍加身的公子,想來是中了狀元又娶了小姐—中國人最穩固的理想還是最古典的實用主義,希望死者所樂見的享受與生者一樣,生前沒有的,死後也須得到補償,像外國人一樣隻擺束花總會覺得心裏不安,像家裏來了客人隻聊了天兒卻沒管飯。

哀樂幾天幾夜地響,附近鄰居也沒人出來抗議,夜晚海風勁吹,靈棚後麵鋪排著一溜兒花圈如荒野孤楊樹般嘩啦啦地響。

守了一夜靈,第二天主人家安排眾人在一小飯店吃飯,氣氛頗為熱烈,一桌男人要了啤酒,紅頭漲臉地談起某某不是個東西,異常酣暢。在這樣的氣氛裏,我和T連吃了幾大碗米飯,婚宴時也沒這麼吃過—這家館子不起眼,燒出來的菜的味道卻出奇好,再吃下去簡直要不好意思,因為似乎太過沒心沒肺。

遺孀沒去火葬場,據說是怕受不了那氣氛的緣故。那天正趕上火葬場停電,一群人百無聊賴地站在外頭等,據說因此遺容也整理得草率。我寫的悼詞被司儀槍斃,因為太長。他們請死者的領導念了一篇悼詞,“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一類—無關痛癢的人,講著無關痛癢的話。

殯儀館的主持小姐們都有自己的製服,身材高挑,相貌端莊,嗓音洪亮。“個子都夠高的啊。”一個來賓低語。“火葬場現在可難進了,都要大學本科,賺得多嘛。”另一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