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往生(1)(1 / 3)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們還在互相推諉,像平時一樣。

T滿臉不樂地接電話時,我正興致勃勃地在網上購物。

“找你的,你!”T捂著聽筒齜牙。

我一臉不耐煩地走過去,倦怠地說:“喂—”“你叔叔在醫院急診室,快來,可能不行了!”

“誰?你說誰?”

前天才在一個親戚的婚禮上見過,他穿件印著李小龍的黑T恤,老式水滴形蛤蟆鏡架在頭頂,穿條牛仔喇叭褲,大肚子堆在腿上,笑眯眯地坐著喝酒。他平常不喝酒時也喜歡笑眯眯地捧著肚子坐在凳子上,除了偶爾抱怨後背膀子疼,沒聽他說有什麼病症,再說五十幾歲也太年輕,正在興衝衝地忙著籌備兒子的婚事。

開門時一陣穿堂風,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拉著T往外跑的時候,我匆匆忙忙係扣子,臨走時也沒忘往包裏塞幾件過夜的厚衣服。

路上,電話又響了。我明知道是怎樣的消息,但還是大聲喊:“怎麼了,怎麼了?”

那邊沉吟一下,道:“人已經沒了。”

我知道,其實不用接電話我也知道,但還是繼續喊:“什麼?你說什麼?”

“人沒了。你叔叔死了。”那邊“滴”的一聲恢複了沉默。

不過十分鍾,一個人跟著電話裏的一句話渺渺地消失了。

我沒眼淚,腦子居然還在走神,欣賞路邊的霓虹燈招牌。隻是不明所以地發抖,像坐車經過一段顛簸的路。

原來死亡就是冷,即便隻是旁觀,被輕輕蹭到一下,也從心裏冷出一股旋風,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

T用手按住我的手,探詢地看了我幾眼。這在人類世界裏是通用的安慰姿態,不知該怎麼做時如此表現總沒有錯。其實不需要,也沒什麼用處。

(一)深夜的醫院急診室門口,昏黃燈光裏晃著的人影,麵目模糊,嘁嘁喳喳不明所以的人聲,壓抑著,不敢高聲語,人人都不由自主地帶上點兒神秘感—是陰陽交界處的風景。

走進屋去,床邊圍著一群人,床上兩條蠟黃的光腿正被人們舉起來,我自動回避不看,但一瞥之間也看到一個小丘般高聳的蠟黃色肚子,暴脹得快要炸開似的。帶著驚異,我趕快把目光往上移,隻見床上躺著的人臉上蓋著氧氣罩,麵色發紫,據說是心肌梗死的表征,表情平和,和熟睡沒什麼區別,黑T恤被翻卷到腋下,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仍然是有彈性的骨肉,厚實,散發著溫熱的人味兒—不會走路被他抱在懷裏時,一個小人兒就知道這樣厚實的肩臂、這樣溫熱的人味值得信任。他照看我的時間不短,以至我養成了睡覺前必定和人臉貼一下臉的習慣,至今如此。

“得給他擦一遍身子吧?”一片亂紛紛的人聲。

“下班剛洗的澡,他每天下班都洗幹淨才回家。”他的遺孀抽噎著回答,語氣倒還響亮。

“是不是得淨淨腸子?”又有人探尋地問。

“上兒子新房看裝修了,忙活半天剛回來,一粒兒米還沒來得及吃呢。”她蓬著頭發抹著臉站在當地。醫院裏青白的燈光在她臉上勾畫出深重的溝壑。

“那快穿壽衣,硬了就不好穿了。”大家七手八腳地往下褪衣服。

我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一個仍然是熱的人,也許隻是睡過去,過會兒還能坐起來笑眯眯地說話—他說話時有特殊的發音和上揚的尾音,帶著種奇異的親切感—再也回不來了,這世界已經麻利地朝他關上了門。

我被拽了出去—待在裏麵礙手礙腳且不方便。一起哭著趴在死者身上的溫情場麵並沒有出現,來得早的已經哭過了,人類的悲傷是分期分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