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話來嗓音有種嬌俏的沙啞,一起頭兒總是一句灑脫的“你他媽的—”,不知道是不是學習電影裏女特務的做派,總之新鮮熱辣,扣人心弦。雖然像個光鮮的紙人兒,裏頭的空洞經不起推敲,二十年後再看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悍婦,但當時卻猶如一隻花斑雌蚊,在人心頭上輕輕一叮,讓人又痛又癢,難受得沒著沒落。
這樣的妖精看看是可以的—不看白不看,打情罵俏時占幾句口頭便宜也是可以的—不占白不占,娶回家來則勢必流毒無窮。叔叔犯了二百五,家裏人不能同犯。
沒有什麼故事,也沒有什麼波折,結婚那天站在我的叔叔身邊的是一位公認的規矩姑娘,細眉細眼,尖尖的鼻子,像隻馴順的鳥。
我的叔叔是個好人,好人意味著不給別人找麻煩。總不能為了個妖精和家裏大吵大鬧,再說他也習慣了服從安排—中學畢業了被安排下鄉,下鄉回來在家待業時被安排帶孩子做飯,不久後被安排進了一家工廠,年複一年不停地做一種玻璃鋼船,每天把如屍體般沉重的玻璃纖維卷成的錠子從架子上搬下來,展開,一天也不知道要抬多少回,訂單多的時候常半宿半宿地加班,空氣裏全是毫發般細的玻璃纖維粉塵,站在門口憑眼睛找不到裏麵幹活兒的人;每天下班都要洗澡,零下二十度也得脫光了站在水龍頭下衝—玻璃纖維一直鑽到內褲裏;從二十歲起開始過這樣的日子,死的當天還在過。為此他能得到每月一千多塊錢的工資—還是加班多的時候。因為沒人安排他幹別的,所以他也就一直幹了下去。
喇叭褲和蛤蟆鏡早放棄了—這樣的環境,再說也成家立業,夫婦兩人忙一個兒子,一切緊著孩子,不能讓孩子受委屈。孩子到了二十幾歲學會了抽煙喝酒,交了女朋友談婚論嫁,那也是孩子,總想攢夠了錢給兒子當新房,沒想到房價漲得總比工資快,錢越攢,數目卻差得越遠,終於一咬牙貸了款,那欠款數字後麵的零他數起來都覺得頭暈,這樣的債務簡直不可能還清。每一個零都是一隻結結實實的腳,不停踩著他的肩膀;他那孩子般不顯老的長圓臉突然在短時間裏憔悴下來,變成水泥般的灰色—他開始抱怨自己肩膀疼,自己對著鏡子夠著後背貼膏藥,其實他抱怨的時候也並不多,總是有人問起才略說幾句,夏天光膀子時能看到後背上陳舊的膏藥印子。
值得欣慰的是兒子倒是很體麵,頭發用摩絲打得豎起來,是當下流行的發式,白襯衫上印著logo(商標),牛仔褲後頭印的是另一個,亞光的皮鞋擦得很幹淨,鞋頭翹著,像坦克,煙是抽三五,也懂得酒的好壞,開的車是爹媽攢錢給買的—年輕人好麵子,再說又是個兒子,如今的姑娘誰張口不是有房有車。
除了兒子之外他還有高壽的老娘。其實他的父親也高壽,幾個子女很著實地伺候過幾年,不久前才撒手人寰。大家都覺得老頭兒不虧,幾個子女都拿他當菩薩供著還要怎樣?剩下了老太太一個人,瘦成了人幹兒,雖然七災八病卻精神矍鑠嗓門高亢,二十四小時身邊離不開子女,子女都不錯,但首要推他是個中堅:來了照例要給洗腳,把腳放在腿上剪腳指甲;給摩挲前胸後背,因為人老肺衰,不大能喘得上氣;他得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照看著,有求必應,有時一夜睡不消停—因為老太太睡不消停的緣故。一眾子女裏就他會理發,有全套家夥事兒,理所當然地負責給老太太理發,去世前幾天又理了一次,這次卻出奇地短。“一次多剪些,省得老剪”—不知算不算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