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響亮地大哭了一場,理直氣壯,哭到最後已經不知道為什麼會哭成這樣。
不斷有人攔住我勸“別哭了”“行了”。我置若罔聞。原來我不是哭不出,是需要醞釀情緒,我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
(二)壽衣穿上了。一套黑衣服,像是化纖充呢子料,硬、厚、立領、四個帶蓋兒的口袋、一排大黑扣子,上衣很長,一直蓋到膝部,頭上戴頂同色同質地的解放帽—原來壽衣也流行複古,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幹部服的款式—凡是死得太突然,沒帶得及自己挑揀款式的據說都穿這個。幸虧死者的好處之一便是不會發表自己的意見。
穿著壽衣的遺體被側翻過來,身子底下鋪上了帶著長流蘇的明黃尼龍綢子;遺體再被平鋪過去,身上蓋塊米黃尼龍綢被單,被單上畫著直愣愣的青鬆、仙鶴與神龜,落枕似的歪著脖子,呆呆地瞪著白眼,眼睛裏沒焦點,空白處都畫上乒乓球大小的銅錢。這粗疏直白的寫意畫風如今大概隻有在喪葬時才見得到—批發市場裏廉價的塑料桌布看上去都要生動鮮明得多,畫畫的心裏大概也明白,此時沒人對自己的作品仔細鑒賞說短論長,於是心安理得地粗製濫造。
枕頭下塞了銅錢,有人喊:“嘴裏要放蛋糕,誰去買蛋糕?”
醫院門外的小售貨亭諸物欠齊全,我隻好買了一袋子“盼盼法式軟麵包”,抓出三個,撕了包裝,一塊塞進嘴裏,剩下的一手一隻。
“我爸的手抓不住蛋糕,怎麼辦?”死者的兒子用力太過,蛋糕捏癟了也放不進去,擔心地叫起來。
“沒事沒事,這床窄,一會兒挪到寬擔架上就好了。別忘了把這兩條金屬小魚放枕頭兩邊兒。拿白紙回家把鏡子糊上,誰去找白紙?”
一片鬧鬧哄哄的人聲,昏黃的燈光把周圍的人影都推上了牆;人人都被派了任務,立時忙碌起來。
我看著我的叔叔:一身黑幹部裝,黑解放帽,蓋著米黃色尼龍單子,上麵的仙鶴腿畫得鋼管般粗,頭頂上的燈照在他臉上,他麵無表情,嘴裏含著塊蛋糕。
“一定要這樣?他肯定不喜歡這身打扮。”我嘟囔道。
小時候看他的蜜月旅行拍回來的照片:矮壯身材,長圓臉,厚劉海朝一側梳,幾乎蓋住眉毛;兩條長鬢角,簡直與下頜接軌,短夾克,迎風招展的闊腿喇叭褲,局促地微笑著,和他剛燙了頭發的新娘一起牽著手立在灰撲撲的空曠的廣場上,前麵是一塊塊延伸過來的大方磚,後麵是天安門城樓—時光還停留在貓王風靡的階段,正是三十年前小城市時髦青年的做派。他時髦,但不前衛;他的時髦是種模模糊糊的躁動,還遠未上升為有係統有條理的思想。三十年前的小城,有思想的前衛注定是死路一條。
總之,我叔叔所能表現其青春的方式,充其量不過是劉海的長度和褲腿的寬度,再往前一步是不行的,不被家裏打出去,也會被廠領導叫去談話—犯不上,或者說,抵抗不了。
婚事也是如此。
結婚那天他並不高興,我那時並不了解他的不高興,隻是當天早晨他還在幫我弄頭發,當時最流行的娃娃頭,用電夾板還是什麼的把前劉海和頭發下沿窩進去,形成自然蓬鬆的弧度,我很詫異他為什麼會一聲不響地做上那麼久,直到有人催“走吧走吧去接新娘”。據我媽回憶,他當天一直撅著嘴,我倒不記得了,隻記得他很沉默。不過,作為大家庭裏十餘個孩子中的一員,又算不上出眾,他一直很沉默,大家也就習慣了他的沉默,懶得詢問根由。
其實大家都知道他想娶的是隔壁家的三姑娘,他沒事常常在門口百無聊賴地踱來踱去,為的是遇到她搭訕幾句。三姑娘是當年的胡同西施,年紀輕輕就燙了個大鬈發,眼睛向兩鬢斜飛上去,跟人講話的時候總是斜著一雙眼睛帶瞟不瞟的,嘴唇鮮紅,穿罕見的高跟鞋,走起路來一陣香風,兩隻小巧的乳房一翹一翹的。